22 鬼魂与虚无(第2/4页)

莎莉面对那扇门站住,拱起肩膀,飞快而流畅地打出一连串不显眼的手势。

久美子看着她重复这套手势:“莎莉——”

“说话,”莎莉打断她,“我告诉过你闭嘴了,谢谢。”

“什么?”那个声音只比耳语高一丝,似乎并没有特定的来源。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莎莉说。

“我不说话。”

“我要和他说话。”莎莉的语气强硬而谨慎。

“他死了。”

“我知道。”

一阵沉默,久美子听见一个声音——可能是风声,饱含沙尘的寒风冲刷高处穹顶的最短曲线。

“他不在这儿。”那个声音似乎越来越轻,“拐弯,走半个街区,左拐进小巷。”

久美子会永远记得那条小巷:暗色砖墙被潮气弄得滑溜溜的,带护罩的通风管上结着黑乎乎的缕缕煤灰,蚀刻合金的笼子罩着一个黄色灯泡,两边墙根堆着垒成小山的空瓶,揉成团的传真纸和白色泡沫塑料填充物做成人形巢穴,还有莎莉靴跟踩出的脚步声。

暗淡灯泡的另一侧是黑暗,湿漉漉的砖墙反射微光,说明那是个死胡同。久美子犹豫起来,忽然搅动的回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持续不断的滴水声——她被吓住了……

莎莉举起手。异常耀眼的一道光束落在满是涂鸦的砖墙上,明亮的光圈随后缓缓下降。

下降,直到发现了墙根的那个东西——亚光的金属表面,竖立的圆角物体,久美子乍看之下以为是通风管。那东西脚下有几段白色蜡烛、一个装满了透明液体的塑料扁瓶、各种各样的香烟盒、一把散落的香烟和一个精美的多臂人像——似乎是用白色粉笔勾画的。

莎莉走上前,光束一动不动,久美子看见那个铁板物体是用特大号铆钉固定在砖墙上的。“老芬?”

一个水平狭缝里闪过一道粉色亮光。

“喂,老芬,哥们儿……”她的声音里有着不寻常的犹豫……

“茉莉。”刺耳的音质,像是从破损的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弄那么亮干什么?你不是有增强视觉吗?年纪大了,在暗处看不清楚了?”

“那是给我朋友的。”

狭缝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颜色是不太对劲的粉色,就像正午阳光下的炽热烟灰,久美子的面孔沐浴在断断续续的亮光之中。

“是啊,”刺耳的声音说,“她是谁?”

“谷中的女儿。”

“扯淡吧?”

莎莉放下手电筒;亮光落在蜡烛、扁瓶、潮湿泛灰的香烟和手臂上带着羽毛的白色人形上。

“自己来点祭品吧,”那声音说,“底下是半升绿牌伏特加。巫毒标记是面粉。你运气不好。有钱人用可卡因画标记。”

“天哪,”莎莉说,声音里有着怪异的冷漠,她蹲下去,“真是难以置信。”久美子看着她捡起扁瓶,闻了闻里面的液体。

“喝吧。好东西来着。他妈的最好是。谁他妈敢少给先知的东西,除非他们真的不知好歹。”

“老芬啊,”莎莉说,端起扁瓶喝了一口,用手背擦擦嘴,“你肯定是疯了……”

“我可没那么好的运气。照这个配置,我得拼了老命才能有点小幻觉,发疯就免谈了。”

久美子走近两步,在莎莉旁边蹲下。

“这是个概念体,模仿人格?”莎莉放下伏特加酒瓶,用白色指甲的尖端搅动潮湿的面粉。

“当然。你以前也见过。真实时间的记忆,要是我愿意,接入赛博空间,要是我愿意。搞这个先知把戏,免得我脱手,明白吗?”怪物发出奇异的声音——大笑。“有感情问题?有个坏女人不理解你?”仿佛大笑的怪声音再次响起,犹如塑料的排炮。“说实话我更擅长商业建议。献上好货的是附近的小子。给我的神秘传说添砖加瓦。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碰上个把不信邪的,傻逼觉得他看见啥就能拿走啥。”狭缝里闪过猩红色的发际线,久美子右边某处有个瓶子爆炸。持续不断的大笑。“茉莉啊,你倒是为什么来这儿?你,还有,”粉色亮光再次照过久美子的面庞,“谷中的女儿……”

“迷光宫。”莎莉说。

“好久以前了啊,茉莉……”

“她在追杀我,老芬。十四年了,发疯的贱人咬着我屁股不放……”

“也许因为她没别的事情可做。你知道富人是啥样子……”

“你知道凯斯在哪儿,对不对,老芬?也许她也在追杀他……”

“凯斯洗手上岸了。你走了以后,他干了几票大的,然后一咬牙抽身而去。你要是也这么做,这会儿就不会在一条巷子里冻得屁股都快掉下来了,对吧?按上次听说的,他有了四个孩子……”

望着能催眠人的粉色亮光左右扫动,久美子大致猜到了莎莉在和什么说话。她父亲的书房里也有类似的物体,一共有四个,黑色涂漆的立方体,在松木矮架上一字排开。每个立方体上悬着一幅黑白肖像照。照片里的男人都穿黑西装打黑领带,神情严肃,衣领上别着父亲偶尔佩戴的金属小纹章。尽管母亲说那些立方体里藏着鬼魂,属于他父亲的邪恶祖先,但久美子觉得他们并不怎么吓人,反而很有意思。立方体里要是有鬼魂,那么鬼魂肯定很小,因为立方体的尺寸顶多能放下一个孩童的脑袋。

父亲有时候在立方体前冥想,他跪在榻榻米上,显露出十二万分的尊重态度。她见过父亲许多次摆出那个姿势,但直到十岁才第一次听见父亲对立方体说话。其中一个立方体作出回答。她听不懂问题,也不理解答案,但鬼魂回答时的平静语气让蹲在纸门后的她动弹不得。父亲发现她藏在那里,不禁哈哈大笑;他没有斥责女儿,而是解释说立方体存储着以前的管理者、组织首领的人格。“他们的灵魂吗?”久美子问。“不。”父亲回答,微笑着说两者的区别很微妙。“他们没有意识。如果有人提问,他们就会回答,大致算是对这个话题的回应。假如他们是鬼魂,那么全息投影也是鬼魂了。”

听过莎莉在伯爵宫的炉端烧小店讲述极道组织的历史和权力架构,久美子猜测照片上的每一个男人,那些人格装置复制的对象,都曾经是一位亲分。

她认为眼前这个铁板壁龛也装着类似的东西,或许比较复杂,就像科林相当于父亲的秘书在她去新宿购物时携带的米其林指南。老芬——莎莉这么称呼它,显然这位老芬曾经是她的朋友或关系人。

但是,当小巷空无一人时,它是否还有知觉呢?它的激光视觉会在午夜扫视默然降下的大雪吗?

“欧洲。”莎莉开口道,“我和凯斯分开后,我走遍了整个欧洲。我们上路的时候有很多钱,至少看起来很多。泰瑟尔-阿什普尔的人工智能通过一家瑞士银行支付钱款。它抹除了我们曾经登上重力井的所有痕迹——真的是所有,你要是去查我们搭日航穿梭机使用的那两个名字,会发现什么也查不到。我们回到东京后,凯斯查过一次,翻遍了各种各样的数据;就好像那些事情根本没发生过。我不清楚它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哪怕是人工智能也未免太厉害了,不过话也说回来,没有谁真的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凯斯驾着中国破冰器钻透了他们的核心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