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 简

波比睁开眼睛,看见一条狭窄的弯曲走廊,心想:假如这里也属于波比的乡间灰色大宅,那么这地方恐怕比他第一次见到的还要离奇。空气黏稠而不流通,天花板上装着绿色灯管,光线让他觉得像是在水下。通道墙壁是磨光的混凝土。感觉像是监狱。

“也许我们从地下室进来了。”他说,发现说话时能听见来自水泥墙面的轻微回声。

“我们没理由非得切入你之前见过的概念体。”简特利说。

“那么这是什么?”滑溜摸了摸混凝土墙面:暖融融的。

“无所谓。”简特利说。

简特利朝他们的前方走去。转过一个弯,地面变成了坑洼不平的拼接碎瓷,瓷片压进环氧树脂之类的材料里,踩在靴子底下滑溜溜的。

“你看这个……”碎瓷里有着成千上万的各种图案和颜色,但看不出总体的设计模式,像是随意铺在地上的。

“艺术,”简特利耸耸肩,“什么人的爱好呗。你应该好好欣赏一下,滑溜·亨利。”

不管到底是什么,反正墙面还是普通的墙面。滑溜跪下去,用手指轻轻抚摸,感受碎瓷片的粗糙边缘和瓷片之间光滑的硬化树脂。“‘爱好’算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制作的那些东西,滑溜。你的垃圾玩具……”简特利咧嘴露出神经兮兮的笑容。

“你不明白,”滑溜说,“你他妈一辈子全耗在琢磨赛博空间是什么形状上了,哥们儿,但它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你看得懂的形状,再说谁他妈关心呢?”法官和其他机器人身上可没有任何随意的东西。过程虽然随意,但结果必然遵从某种内在规律,某种他无法直接触碰的东西。

“走吧。”简特利说。

滑溜留在原处,抬头看着简特利绷紧的面颊,他的淡色眼睛——在此处的光线下变成了灰色。他何苦要这么忍气吞声呢?

因为在孤狗原,你需要其他人。不仅为了供电,房东房客的整个套路只是幌子。他猜想是因为你需要周围有其他人的陪伴。你没法跟小鸟聊天,因为小鸟感兴趣的事情不多,开口也尽说蠢话。虽说简特利绝对不会承认,但滑溜感觉简特利应该也明白某些事情。

“好,”滑溜站起身,“走吧。”

通道像肚肠似的弯弯曲曲。拼贴地面的那一段过去了,然后又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上上下下了不知道多少段弯曲的短楼梯。滑溜一直在想象什么建筑物的内部会是这样,但完全想不出来。简特利走得很快,眯着眼睛,咬着嘴唇。滑溜觉得空气越来越差了。

他们爬上又一段楼梯,走进了一段笔直的通道,不管向左还是向右看,远方都越来越窄,直到看不清楚。这里比弯曲的部分要宽,地面隆起,铺着小块地毯,踩上去软乎乎的,地毯像是有几百块,一层一层厚厚地盖住了地面。每一块地毯都有自己的花纹和颜色,很多的红色和蓝色,但所有花纹都是类似的锯齿菱形和三角形。灰尘的气味愈加浓郁,滑溜估计是因为地毯,它们看上去真是古老。顶上最接近通道中央的有些地方已经磨得露出了纺线。一条足迹踏出的小径,像是有人来来回回走了许多年。天花板上的灯管有些已经熄灭,有些闪着微弱的光。

“哪个方向?”他问简特利。

简特利低头看着地面,用食指和拇指捻着下嘴唇。“这边。”

“为什么?”

“因为无所谓。”

在地毯上走久了,滑溜的两条腿开始酸痛。你必须当心,不能被有破洞的地毯卡住脚趾。有次他踩中一块从灯具上脱落的玻璃。每隔一段距离,他们就会经过一个像是用水泥封死的墙洞。已经看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一个个拱门的形状,水泥的颜色稍微淡一些,纹理略微有所不同。

“简特利,这儿肯定是地下,对吧?像是什么地下室……”

但简特利只是举起手臂,滑溜一头撞了上去,他们傻站在那儿,看着走廊尽头的女孩,她在波浪般的地毯上离他们只有十几米远。

她用滑溜估计是法语的语言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快而有韵味,语气平淡。她露出笑容。黑发下是一张雪白的脸,面容精致,颧骨很高,细长的鼻子显得很强硬,嘴巴宽大。

滑溜感觉简特利挡住他胸膛的手臂在颤抖。“别害怕。”他说,抓住简特利的手臂,把它按下去,“我们只是在找波比……”

“每个人都在找波比。”她说的是英语,带着他分辨不出的口音。“我也在找他。找他的躯体。你见过他的躯体吗?”她后退一步,像是准备逃跑。

“我们不会伤害你。”滑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气味,来自浸透牛仔裤和棕色夹克衫的油污,简特利似乎比刚才更加不安了。

“我不该这么认为,”她说,白色牙齿在犹如深海的憋闷灯光下一闪,“但反过来说,我不认为我喜欢你们两个。”

滑溜希望简特利能说点什么,但简特利就是不开口。“你认识他——波比?”滑溜说。

“他这个人非常聪明。聪明得出乎意料。虽说我也不认为我喜欢他,真的。”她穿着宽松的黑色衣物,一直垂到膝头。她光着脚。“不过,我还是想要……他的躯体。”她放声大笑。

一切,改变了。

“果汁?”伯爵波比问,举着装满黄色液体的高杯。泳池里的蓝绿色水面倒映着棕榈树叶上的闪动光斑。他没穿衣服,只戴着颜色非常黑的墨镜:“你的朋友是怎么了?”

“没事。”滑溜听见简特利说,“他坐过牢,被诱发了科萨科夫综合征。刚才那种转换吓得他屁滚尿流。”

滑溜一动不动地躺在有蓝色靠垫的白色铸铁躺椅里,感觉阳光刺穿了油腻腻的牛仔裤。

“他提到过的就是你,对吧?”波比问,“叫简特尔?有一家工厂?”

“简特利。”

“你是牛仔,”波比问,“键盘操控师。赛博空间人。”

“不是。”

波比搓着下巴说:“知道吗?我在这儿也得刮胡子。划破了,有条伤疤……”他喝掉半杯果汁,用手背擦擦嘴,“你不是骑师?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简特利拉开镶着珠子的夹克衫,露出雪白无毛的胸膛。“调调太阳行吗?”他说。

黄昏。大概是黄昏。连咔嗒一声都没有。滑溜听见自己闷声呻吟。昆虫在石灰墙壁之上的棕榈树里鸣叫。胸口的汗水开始变凉。

“抱歉,哥们儿。”波比对滑溜说,“科萨科夫综合征,肯定是什么倒霉体验。但这地方很美。巴亚尔塔。属于塔丽·伊珊。”他重新转向简特利,“你不是牛仔,哥们儿,那你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