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11页)

母亲在等他。他从没见过她干别的事,每次回到家,她永远坐在那儿等他。要不是她一直有工作,一直有那一点微薄的收入进账,他一准儿会以为从他出门上学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到他回家。她的脸毫无生气,像个松垮的木偶。他对她打招呼,对她笑笑,她才拉动嘴角,笑了笑站起来。“饿了?”她问。

“还行。”

“出什么事了?”

詹森耸耸肩当回答。

“我找找菜单吧。”她按了一下菜单键。今天选择不多(一向如此),“鱼肉,鸡肉和红肉。”

“不就是海藻,豆子,人类粪便。”杰斯答。

“但愿你不是从我这儿学会这么讲话的。”母亲说。

“对不起。我要鱼肉,你随便吧。”

她输入食物的名字,将折叠小桌拉开,靠在上面,看着杰斯。他这会儿就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出什么事了?”

他把事情讲了一遍。

“那太荒唐了。”母亲说,“你不可能是。我测验了三次,他们才让我怀霍墨——你父亲的孩子。从小我就告诉过你了。”

“他们不信。”

母亲也不信。但她看上去十分不安,像是吓坏了。“别担心,妈妈。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

母亲一边耸耸肩,一边咬着手掌。杰斯讨厌母亲咬手的样子,他从地板上站起来,走到放有折叠床的墙边,将自己的床放下,跳上床,盯着天花板。从小时候起,他就把吊顶板上的污痕当成一张脸。他很小的时候梦到过那张脸。有时候它像一个魔鬼,会把他一口吞掉;有时候是他父亲,虽然走远了却依然在注视他。六岁那年,母亲给他讲了父亲的事,杰斯才知道他想象得没错:那就是他父亲,他父亲是个魔鬼。

母亲为什么这么害怕?

杰斯很想读一读她的想法,他从没这么做过。他偶尔会看看她的即时思维,却从不会去读她的深层思想。他很害怕看到她咬手的样子,讨厌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脸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讨厌她明明知道他问她的每一个问题,却对任何事心灰意懒——他出自本能地害怕她的记忆,所以不想知道。

他经历过的别人的记忆,真实得就像是自己的;只要读过他们的思想,他就容易混淆,哪些是别人的经历,哪些是自己做过的事情。夜深时分,他躺在床上任由思想飘荡,到附近的房间里探险,他当时已习惯了这种悄悄聆听别人心声的天赋,但还无法探索更远的地方。还没有人怀疑他进入过他们的思想。他们一如既往地纠结着自己的想法,保存自己的记忆,回味自己的梦境,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偷窥。杰斯几乎不曾纯洁过,自从探索了那些记忆,他就化身为那些男男女女,经历他们的故事,做着他根本想象不到的邻居们会做的事。在记忆中,杰斯打过他的孩子,在社会底层的斗殴中杀过人,偷过雇主的东西,破坏过电力系统——这就是他读过思想的那些人,所做过的最难忘、最痛苦,或是最振奋的事情。对于一个天贼来说,最困难的莫过于在梦醒时分,分清楚哪些事情自己真的做过,哪些没有。

他竭力避免母亲的记忆令他产生类似的困扰。

可她是那么心惊胆战,这会儿还坐在桌边,一边啃手一边等晚饭送达。你在害怕什么?杰斯在心里问母亲,就因为别人指责我是个天贼?可他们毫无证据,你为什么害怕成这样?

终于,他盯着母亲,开始读她的思想。她在叛乱前嫁给了霍墨·沃辛,因此得到注射森卡的特权,等待着他回来时被唤醒,星舰飞行员的妻子都这样。一天,她被唤醒了,身体的灼痛感还未褪去,记忆也才刚刚被输送回大脑,就有穿着白色无菌服的人十分友善地告知她,她丈夫死了。在休眠室外,另一些不那么友善的人给她讲了他的死因,以及他在死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从她的角度看,她几分钟前才见过他,就在他们抽走她的记忆之前;他们吻别,她似乎依然感觉到他嘴唇的力道;可现在他死了,已经死了一年,因为他们觉得现在唤醒他的遗孀才安全。他是个杀人犯,是个魔鬼。她甚至没有怀他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生下他的孩子,妈妈?杰斯在母亲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全然忘了初衷,他本想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不过不要紧,他的好奇和母亲的恐惧殊途同归。她想怀上霍墨的孩子,霍墨的儿子,是因为霍墨的父亲——老尤利西斯·沃辛告诉过她,她必须给他生下男孩。

尤利西斯·沃辛有一对杰斯每天在镜子里都看见的蓝眼睛,纯粹、深刻、毫无瑕疵的蓝,犹如神明擦去了眼中的污垢,让鲜活世界里的一片蓝天闪耀在眼中。他看着年轻的乌玉尔,那个当飞行员的儿子带这个女孩儿回来见他。女孩儿不知道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显得那么疑惑。“我不知道,”老尤利西斯说,“我不知道你有多坚强。我不知道接纳霍墨进入内心后,你自己的个性还能剩下多少。”

“别这么说,你吓到她了。”霍墨说。

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杰斯对母亲记忆中的父亲说。我不是你的一部分,我没有父亲。

“我不怕你。”乌玉尔说。她是在对霍墨还是对尤利西斯说?“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可她当时的想法是:即便失去自我,成了半个霍墨,我也不介意。

尤利西斯听到她的话笑了,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一样。他说:“不要娶她,霍墨。她已经下定决心抛弃自我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对话有什么意义。”乌玉尔说着紧张地笑了。

尤利西斯向她探过身,“我不在乎我儿子娶谁,或娶‘什么’。他不会征求我的同意,一向如此。可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年轻的小姐,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而不是你和他之间的。你必须生下他的孩子,必须是儿子,如果那个孩子没有像我一样的蓝眼睛,你得再接再厉,直到生下有蓝色眼睛的。不生下叫我满意的子嗣,别想摆脱我。你太软弱了,要不是霍墨每天晚上小声告诉你,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女孩儿听了很生气,“我生多少孩子,是男是女,颜色眼睛什么是,都不关你的事!不不,我要说的是,眼睛是什么颜色。”她气坏了,都有些语无伦次。尤利西斯只是笑她。

“别在意,亲爱的。”霍墨说。

冷静!正在读取记忆的詹森喊道。

“他只是在故意招人讨厌,”霍墨继续说,“他只是在考验你受不受得了他。”

“受不了。”乌玉尔说,想把这个事实说得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