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辛农场

Worthing Farm

父亲像个死人似的躺在床上,一连睡了好几天。每当有人问他怎样了,萨拉都会答:“他一定会好起来。”

好起来,拉瑞德心想,恢复如初,只是左臂没了,记着他的儿子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像个孩子似的去砍树。是我砍掉了他的手臂,这还不仅是因为我用斧子砍掉了他的胳膊——天知道,真是那样倒无可指摘了;都怪我让树倒错了方向,都怪我,那棵树才会挂在其他树上。

他尽力不把这件事怪罪到詹森和贾斯蒂丝头上。他们逼着我做那些害死父亲的梦,我害怕那些梦,不敢睡觉,这才差点害死父亲。他们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他们给他看埃文的死,就为了让他害他父亲变成残废?那乎姆的死意味着什么?我也要摔死吗?可他一这样想就觉得羞愧,因为正是斯蒂波克他们返回天堂市的梦帮他回到了家。靠他自己,绝无可能把父亲救回来。

村里的其他人都很看重他。树皮匠拉瑞德救了他父亲的命,沿着一条陌生的小路,将只剩一条手臂的埃尔默带了回来。修补匠一直说要把他的事迹编成一首歌,其他从前都拿他当笑料的人,现在都真心诚意地敬重他。事实上,当他走进屋子,大家立马会变得鸦雀无声,还会带着敬畏询问他的意见,仿佛他具有非凡的智慧。拉瑞德彬彬有礼地接受了这些变化,干吗要拒绝他们的爱呢?可所有的友好,所有的荣耀,都让他羞愧,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得到褒奖,而是该受谴责。

他靠写书来躲开他们。要写的东西很多,斯蒂波克,乎姆,维克斯,迪尔娜,都要写,他这么告诉自己。于是,他整天把自己关在詹森的房间里,写呀、写呀。他下楼,要么是为吃饭,要么是去做该干的活儿,毕竟父亲依旧垂死地躺着。但这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拉瑞德发现,不管他正想去干什么活儿,詹森都已经在干着了;他没什么可对詹森说的,只是默默地走开。显然,詹森进入了拉瑞德的头脑,发现有该干的活就抢着去做,好让拉瑞德回去写书。有时候,拉瑞德甚至想知道,一切是不是都在他的计划之内,好让他花更多时间写书。很好,他心想,我会写,尽快地写,把那本书写完,然后,你和你的书就会离我远远的。

一天,外面下了大雪,整个屋子弥漫着煎香肠的香味,拉瑞德正伏案疾书,终于写到了卡玛和乎姆之死。他一边写一边哭,倒不是为他们的死伤心,而是因为乎姆在临死前宽宥了维克斯和迪尔娜。詹森过来找他。拉瑞德讨厌他进来,至少他不能以他“不知道”拉瑞德不喜欢为借口。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来,”詹森说,“可我还是进来了。你已经把到目前为止你所知道的都写下来了。”

“我再也不想做你们那些梦了。”

“那我要说的是个好消息。你已经看完了我那些值得你亲眼看的故事。我会亲自给你讲讲我如何与我的人说再见,然后——”

“然后我把羊皮纸交上,你离开这里。”

“然后,贾斯蒂丝会把我的后裔代代相传的记忆带入你的脑海,比如修补匠的故事。”

“我不想再做梦,也不想听任何故事。”

“别生气,拉瑞德。你应该为做过那些梦而高兴。比方说,你应该从乎姆的故事中吸取教训,而不是为了你父亲受的伤而惩罚你自己、我或是贾斯蒂丝,你应该像乎姆那样,以宽大的胸怀原谅所有人。”

“乎姆的事你知道多少,你了解他吗?”拉瑞德说。

“你忘了,我曾经违背母亲的意愿,将她送去了移民地,就跟你砍断父亲的手臂一样。你的记忆中有我这一生所受的所有痛苦。你因为了解了乎姆而更爱他,为什么不能同样对待我?”

“你又不是乎姆。”

“我是,我是乎姆,谁的记忆在我心里,我就是谁。我是很多人,拉瑞德,我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

“那你干吗还要引起更多的痛苦?干吗不离我远远的?”

詹森一拳击中他身后的墙壁,“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能感受到你现在的感受,你这个傻瓜!我了解你,我爱你,如果我能免除你哪怕一丁点痛苦,如果我既能减轻你的负担,又能完成必须完成的东西——”

“没有什么必须完成的东西!那就是你唯一的目的。”

“是的,不错。我必须完成那件事,就跟你必须呼吸一样。拉瑞德,数千年来,我的子孙守护着所有的人类星球,保护你们远离痛苦。在这漫长的时光中,拉瑞德,再也没有出现第二个乎姆!你懂我的意思吗?在一个任何行为都不造成后果的宇宙里,不可能出现乎姆、维克斯或迪尔娜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乎姆在面对痛苦时的勇敢选择,你又爱他哪一点呢?没有了那些苦难,他又是谁呢?一个聪明的木匠而已!如果没有他父亲对他的虐待,没有面对他父亲在烈焰中焚身,没有他妻子的奸情,没有贝萨、达拉特和卡玛的夭折,对,还没有他在卡玛坠崖时触到的他的手指,那么这个乎姆,还有哪一点配得上你的爱?他又有哪一点堪称伟大?他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詹森如此激动,使拉瑞德深感震惊。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冷静过人,因此这时的怒火显得尤其可怕。可即便如此,拉瑞德也不会回避。“如果你能问问乎姆,我想,只要能顺顺利利地过完一生,他会很乐意放弃什么劳什子的伟大。”

“他当然会。谁都喜欢万事如意,而这世上最恶劣的混蛋,就是那些把所有时间用来确保万事如意的家伙。个人的好恶,跟我所说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显然,你从没做过额外的努力去为他人谋福祉,除了你需要他们去做某件事,来继续你那宏伟计划的时候。”

“拉瑞德,”詹森道,“人不是个体,虽然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在我到这里来之前,除了你家人告诉你的,你对自己了解多少?你童年听过的故事造就了你,你模仿自己的父母,从他们身上了解生而为人的意义,你的生命模式都被别人所做的和所说的歪曲、影响了。”

“那我是什么,一个只会模仿身边人的机器?”

“并非如此,拉瑞德。像乎姆一样,你的心中有一些可以做出选择的东西,它能帮你分辨清楚:这是我,这不是我。乎姆本有可能成为一个杀人凶手,是不是?或者,当初他父亲是怎样虐待他的,他就可能怎样虐待他的孩子,对不对?你内心做决定的那个部分,正是你的灵魂,拉瑞德。所以我们才不能将某人的记忆输入另一个人的脑海,有些选择会叫你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记得你做过这些事,因为那不是你的风格。所以说,你不只是会模仿。你就像是一块布的一角,一块巨大的编织物;你的榜样也会影响其他人的选择,那些人因为你救了你父亲而敬重你,难道你没意识到这也使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有些人或许会嫉妒你,可他们并没有,他们因你的善良和优秀而爱你,这也会影响他们变得善良和优秀。可如果没有痛苦,没有恐惧,那我们生活在一起,生命相连,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管做什么都不会造成后果,如果没有苦难,那还不如全部死掉,因为我们只是机器,心满意足的机器,运转正常的机器,不需要思考,毫无价值;我们不会遇到问题,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你爱乎姆,是因为他在苦难面前的英勇气概,并且由于你爱他,你会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他,其他人了解你以后,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他。在这世上,当我们死了以后,我们就以这种方式活在别人的心里。”詹森摇摇头,“我什么都说了,可你并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