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师抑情思

话说的还不够明白, 商白珩仍在试探:“恕不才愚钝。”

淳于南嫣莞尔道:“先生不信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我既已是太子妃, 无论谁登基, 我都为皇后,我其实不必亲自择婿以身涉险。我之所为,确实反常。万事不过情理二字, 既然理说不通,先生往情去想, 也是自然。”

商白珩听她说。

淳于南嫣接着说:“可就算往情去想,殿下能给我情么?从前, 殿下那般爱重梅筠,这些年可曾提过梅筠一个字?殿下说放下就放下,心智是何等果决。我自问不是天仙下凡,勘不破殿下情思。殿下这些年对我礼敬有余, 而亲近不足,我若再瞧不明白, 便枉费青春了。”

商白珩这才接话:“既然如此, 淳于小姐何必蹉跎于此?”

淳于南嫣温声诘问:“正是因殿下不事情爱, 才叫追随之人放心,不是么?再者,我所说选良人为配, 良人便一定要是殿下么?”

商白珩警惕地问:“淳于小姐所为何人?”

淳于南嫣颇有深意道:“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女子不易, 我之所求, 是自选良人。这一样, 以先生来看, 其他皇子能许我么?”【注】

商白珩就事论事:“你既已是钦定的太子妃, 又有家族助力,将你娶来才是最大用处,最好还能诞下嫡子。但凡有心术的皇子,也不会将你做他用。”

“所以,我为何选殿下,先生明白了么?”淳于南嫣看着商白珩,笃定地笑起来,而后她徐徐转身,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截被林荫遮挡的旧廊转角,眼里笑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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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在转角里驻立不动,他听到了淳于南嫣转换方向的声息,于是便也知道,淳于南嫣早就发现他了。

这一席话,专为说与他听的。

淳于南嫣所谓的投名状,其实是递给他的。

燕熙转身走出廊下。

三人相见,各自沉吟。

燕熙目光在商白珩身上略停,见对方面色沉静一如往常,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亦是勉力让自己神色如常,看向淳于南嫣。

淳于南嫣向他行了一礼说:“南嫣见过殿下。”

燕熙客气回礼问:“淳于小姐有心,微雨心中记下了。”

他以表字自称,便是平辈论交的意思了。

淳于南嫣听懂了,微笑道:“南嫣本是为自己谋划,殿下言重了。”

燕熙回以一笑,算是揭过此话。转而问:“淳于小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淳于南嫣听此,缓缓露出笑意道:“‘七皇子’要之国,可莱州离靖都有六百里远,灵儿公主若随‘兄’之国,殿下与公主远隔群山,多有不便。南嫣愿请旨,请陛下允灵儿公主寄养在淳于公府。南嫣家中,没有兄弟,正是方便。”

淳于南嫣所提,正是燕熙所想。

燕熙此前原已选一人替燕灵儿之国,但燕灵儿已到待字闺中年的年龄,隐姓埋名多有不便,把她送回宫中又着实放心不下。

确实,整个靖都,只有淳于公府最合适。

燕熙原本很是犹豫,毕竟他观察五年,始终瞧不明白淳于南嫣的动机。今日对方一番剖白,用意之一就是要让他放心。

可是,无端来的相助和忠诚,叫燕熙无法全然相信。

他没有立即应允,而是说:“淳于小姐施以援手,微雨感激不尽。不过,此事还须以灵儿意思为主,待我问过她再议。”

淳于南嫣得体地笑了。她仪态优雅,此时端立着,眸中光华流转,自有一番气定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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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南嫣离开后,隔着一院的距离,燕熙瞧向商白珩。

商白珩叹了一口气,先开口:“微雨,随为师来。”

燕熙听商白珩肯喊他的表字,松了一口气。

师生俩沉默地走回一起住了五年的院子。

商白珩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率先坐在桌前。

燕熙跟着坐下。

商白珩的态度坦荡,已全然没有尴尬之相。

他倒了菜递给燕熙,单刀直入道:“飞龙神机图我已看过,当是正品无疑,我已命人送到莱州,交给秦玑,这算是我们对秦家的一份诚意。另一份诚意,殿下此前所说,要为秦氏洗脱神机案嫌疑,龚琼也给顺手我们添了点东西。”

燕熙接过茶杯,握到熟悉的凉度,不由松了颜色,轻声问:“什么?”

商白珩起身从柜中取出两本账册,坐回来说:“龚琼在幽州废陵还藏了天玺十年至十五年的户部抄录账本,以及这些年与他有银钱往来的私账和私信。”

这两本账册可是好东西,有了它们,相当于握住里一干贪贿官员的罪证,若用得好,足以搅动朝堂。

燕熙不由精神一振:“龚琼在那五年间,任户部度支主事,统筹财政收支及粮食漕运,手握天下账本,没想到他竟敢抄录私藏,这可是重罪。他之所以把账册和神机火器藏在一起,便是要让这两者一同暴露,他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如此说来,虽说是我劫了他的东西,却也是着了他的算计。此人连生死都算作账,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金算盘。”

商白珩把账本翻到第三页,又递过来一封书信,指着上面的刘秉的名字说:“龚琼对算术天分奇高,心算了得,凡过目即算出,这也是他在户部晋升奇快的立命之才。这种人,必得会给自己留出后手,权贵是把他逼急了,才叫他以命相搏。前有龚琼饮血问路,我们的计划便从刘秉开始。刘秉现任工部左侍郎,去他之后,下面的位置逐级升迁补填,便能把虞衡清吏司郎中的位置腾出来。”

燕熙思忖道:“我如今正七品,虞衡清吏司郎中是正五品,品级相差太多,就算立了功,也够不着,还得留有回旋余地。”

商白珩点头:“可以先腾出来,不作任命,殿下先任从五品的员外郎,代管主持虞衡清吏司诸事。”

燕熙道:“如此既不抢眼,又便于行事,甚好。”

“如此,我便叫人与陛下报了。”商白珩合上账册,拿油纸包了,递给燕熙。

燕熙收好。

如此,议事已毕。

两人相顾,竟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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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心中难受。

商白珩扭开目光,他瞧向天光,默然片刻后先开口:“微雨,皇陵已无莱州王,我在此处已无学生可教,我也该重回翰林院了。”

燕熙心中一紧,问出了这几日的忧思:“老师是在怪我吗?”

商白珩起身,走到窗前,淡淡说:“忘记那夜的事,微雨,前方行路难,我们各自珍重。”

燕熙仰头看他:“老师不愿再教我了吗?”

商白珩望着那渐炽的日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缓缓地说:“一日为师,终身当为师表,今后只是分开两处,不便日日相见而已。往后每逢五和十,我和周慈到宣宅找殿下,其实与从前并无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