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成长过客

早朝开始了。

以燕熙的品级只能候在大殿外的石阶上, 听传旨官一道一道地往外传里头的决议。

今日却一反常日,半晌也没有传旨。

燕熙垂首听着大殿里面的吵吵闹闹, 心中一片了然。

他知道, 前些日子推动的暗波,要冲破水面了。

到了此时,燕熙反而成了局外人。

他面无表情等着“监察风波”的发酵的结果。

就看大水漫灌之下, 是谁的灭顶之灾,又是谁的大浪淘沙?

今日, 风波该到中枢了。

会是谁呢?

燕熙好整以暇地望着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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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内阁有六名大学士,首辅姜溥, 次辅梅辂,接下来是裴鸿、萧宏、温演、吕标。

这里头除了梅辂和裴鸿不是四姓权贵,科下的四位分别是姜、萧、韩、吕四家的,而四姓又以姜氏为首。

其中, 温演出身寒门,虽不姓韩, 却是一路由韩家资助及第, 中了进士后娶了韩家女。说是娶, 实则与入赘无异,他行事皆以韩家的意思为准,这事儿满朝都心知肚明。

又其中, 裴鸿虽是挂着大学士, 却从不参加内阁议事, 专司翰林院学士之职。他身上仍挂着太傅, 只是自“燕熙”被贬后, 便很少主事讲课, 这些年一心一意修书撰史, 处在朝堂中枢,却生生活出世外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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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早朝吵闹而冗长。

时至巳时正,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

燕熙站在六部的队伍末尾,看前头许多年长官员的已是摇摇欲坠。

然而大殿里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燕熙的热汗顺着脊背往下滑,里衣早湿了,外衣也透了点汗意,他怀里那块血帕子被汗浸住了。

“枯”的药味没了。

可惜了。

燕熙觉得格外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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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阵人群骚动,自东边急急行来两队人。

其中一队用的亲王舆轿,是皇三子,如今的齐王,燕焦。

另一队连简单的仪仗都没有,主子跑在最前面,一路擦着汗往大殿赶,从服色上看,是大皇子燕照。

燕熙想起商白珩曾说过:“监察风波”由他们推波而起,其中各派势力皆会参杂其中,最终狂潮会冲往何处,并不好说,甚至许会失控。但结局并不难猜,天玺帝登基二十三年来,尚未定国本,百官人心思动,所有争夺最后都会指向皇子。

在靖都的皇子,一个不落,无一能够幸免。

只有毁了容又失了宠的七皇子,在三百里外的莱州,可以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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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到底参倒了谁,也没个决断,各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终于退朝了。

燕熙品级低,垂首让到一侧,让里头的人先往外退。

他晒得太久,有些浑浑噩噩的,半阖着眼,瞧起来很是乖顺。

宋北溟第一个出来,路过燕熙时,竟是目不斜视。

只突然说丢了东西,便停在原地。

方循装模作样地找东西,一边与后面的人说抱歉,一边请大家先走。

宋北溟就在这混乱中,丢了一块帕子到燕熙身上。

燕熙闻着那药味飘过来,几乎是本能地就接住了。

方循挡住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而后又面不改色地说找着东西了,推着宋北溟往外走。

燕熙和宋北溟连个眼神也没对上,但燕熙瞧着宋北溟的后脑勺都知道宋北溟心中一定在取笑他。

宋北溟知道“荣”在烈日下的煎熬,丢一方帕子,就是为了示威。

看他被一方帕子摆布,宋北溟肯定会得意。

燕熙很想丢了那方帕子。

可他揉着帕子的五指并不想,甚至还很想将帕子凑到鼻尖上闻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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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内阁大学士走过去后,翰林院的便跟着退出来了。

燕熙数着腿,当翰林院的人第四个路过他跟前时,他微微抬了一下眼。

对方也非常默契地停了一下。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同行的官员张直拉了对方说话:“商大人,今日朝议事项繁多,我们回去还得加紧仔细整理。”

“张大人说的是。”商白珩脚步减缓,他青色袍摆在燕熙的脚尖前晃了晃,背对着燕熙站着与张直小声说着什么。

商白珩替燕熙挡了片刻日头。

太仓促,他们相隔只有一臂的距离,只能装作不相识。各自应付着当下的情况,连一个字也没能说上,便被人潮给冲散了。

为着避人耳目,燕熙连头也不敢抬,垂首盯着那渐渐晃远的袍角。直到商白珩走远了,才怔怔抬起头来,凝视着那个曾经日日伴随的身影。

热毒的日头下,他身上闷出淋漓大汗,一时心中如有刀割。

百官从他身边走过去,耳边是各色人等的谈话,他却只记住了商白珩那句唤旁人的 “张大人”,以及商白珩站在到他跟前时宽阔的背影。

燕熙不禁想到,他在21世纪的一位班主任曾跟他说过:“成长是一趟旅途,每一位老师都只是过客,成长的道路要你们自己去走,等哪天你们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就不需要老师了。”

燕熙有点委屈。

他觉得在商白珩面前,他还没有长大。

可是,他的老师已经觉得他不需要老师了。

他原以为商白珩会不一样的。

在这本书里,商白珩可以从侍读——少傅——太傅——太师这样一路陪他到最后。

他们本可以师生相宜、君臣相得再传为佳话。

都怪他,惹老师厌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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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太毒。

燕熙闷热难当,好在有了帕子,燥意退了许多,身上不正常淌的汗也止住了,只是鬓角仍是洇湿着,两颊也晒红了,看着很是可怜。

他品级低,只能等前头的人走尽了,才能动身。

他视线里的商白珩只剩下远远的一道影子。

正在他失神间,头上罩来一顶油伞,挡住了烈日。

燕熙偏头,瞧见方循举着伞替他遮阳。

方循说:“小王爷叫属下来给宣大人送伞。”

燕熙不太想领情。

方循一板一眼地传话:“小王爷说马都骑了,一把伞又有什么?反正现在已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够了。”燕熙接过伞,就要走。

“还有……”方循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才按着宋北溟的调子传话,“小王爷说,帕子是给您擦汗用的,您休往……咳……”

“回去跟你主子说,是他想太多了。”燕熙打断了方循,抬步顺着台阶往下走。

“属下先退下了。”方循得体地没有跟着燕熙。

燕熙手里还攥着那方新帕子。

“枯”的味道有如实质,顺着指尖往上爬。

燕熙怀疑这帕子是宋北溟贴身用的,除了药香,还有隐约的体香。

没有男人的汗臭味,也没有很浓的皂角味,而是一种干净清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