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出去 25 第一地堡

唐纳德的胸腔中传出了一阵拉风箱般的声响,犹如什么东西散架了,一种身体状况恶化的征兆——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他奋力想要咳出声来,尽管他对此深恶痛绝,尽管横隔膜被憋得酸痛,尽管喉咙火烧火燎,肌肉发麻。他在椅子上弯下腰,一阵干咳,直到体内的某个部件被撕裂,滑向舌尖,吐向一块恶臭的方巾。

他看都不看,便叠起了方巾,瘫坐在椅子中,冷汗涔涔。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哧声小了一些。又是一口。几大口清凉的空气,让他感觉好了许多。可曾有任何事情,比一口无痛的呼吸,让人如此感激涕零过?

在一片眩晕中,他环顾了房间一圈,一直以为理所当然的那些东西,此刻竟是如此令人神往:残羹剩饭、一叠纸牌、那本有着蝴蝶图案封面和条纹书脊的棕色平装书,全都是一次次漫长而并不难熬的轮值的见证。可此刻,却是那么难熬。之所以难熬,是因为他正在等待第十八地堡的回答。他看了看另外那些他也曾担心过的地堡的图表,入眼全是一个个死亡世界。他们全都会死,除了其中一个。嗓子中又传来了一阵刺痒,他清楚,在自己做出抉择前,他也会死,死在他找出法子来帮助、选择或是引导整个项目脱离自毁程序之前。他是唯一一个知情或是在乎的——而他的学识连同悲悯,都终将连同他自己被一起埋葬。

可他这到底是在想什么?那样便能力挽狂澜了吗?那样便能让自己曾参与毁灭的世界重生?这个世界早已过了保修期,时日太长,已无法修复。绿草如茵的大地,湛蓝澄澈的天空,当初仅只是在无人机中的惊鸿一瞥,便已让他的内心翻江倒海。而此刻,这么长时间过去,那一瞥似乎都有些不真实了。他清楚清洁工作是如何操作的,正是由于太过于清楚,所以才不会相信某种机器制造出来的幻象。

可这愚蠢的希望,让他再次出现在这儿,出现在这个通讯室中,再次呼叫出去;正是这愚蠢的希望,让他至今还做着阻止这一切,让那些挤满人口的地堡过自己的日子,脱离控制的白日梦。这其中,也有好奇在作祟,一份想要知道那些服务器到底都怎么了的好奇,最后一个重大秘密,一个在他亲自任命的那个资讯部主管的帮助下,能够探索出来的未解之谜。唐纳德只想知道答案。他渴望着真相,渴望着一种毫无痛苦的死法——为他,也是为了夏洛特——渴望着这个身份和这份梦想的终结,渴望着一个最终的安息之所——兴许,在那座山上,在那个可以看到海伦坟茔的地方。这样的希望并不过分,他暗想。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他们迟到了。已经十五分钟过去了,想必是出了什么事。他看着分针一点点跳动,意识到这整个系统,所有的地堡,都犹如一口巨钟。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动运行,向着灰飞烟灭马不停蹄地奔去。

一些无形的机器乘着肆虐的风,毁灭了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将整个世界带回了宇宙洪荒。被埋在深堡中的这些人,便是休眠中的种子,还得再等上两百年才会发芽。两百年。唐纳德觉得自己的喉咙再次痒了起来,他在想,自己是否还能再活上两天。

而此刻,他只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过后,操作员们便会回到岗位上。这段时间,已经成为了他的定例。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需要把所有人都请出去,这原本没什么不正常的,但由于总是在同一个时间,而且天天如此,所以怀疑似乎也渐渐滋生了出来。当他们拿起各自的咖啡杯走出去时,从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当中,他看得出来,兴许他们是觉得这又是一场风月之事。不过,唐纳德倒是经常觉得这似乎还真包含着一种浪漫,一种关于往昔和真相的浪漫。

此刻,他已站起身来。这段休息的一半时间都已浪费在了听那滋滋的静电音上,依然无人应答。那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糟糕的状况。也有可能,他这是在为自己地堡中发现的那具尸体,以及安全部门正在寻找的那名杀手而感到心烦意乱。可奇怪的是,这事也仅仅是让他有些不安而已,再无其他。他更在乎的是别的地堡,而对自己的,则丧失了所有的同情。

耳机当中传来了“咔嗒”一声。“喂?”他问,声音疲惫而虚弱。不过他相信机器能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有力。

没有回答,只传来了一阵呼吸声。可这已足够,足够让他知道对方的身份。卢卡斯从来都不会这样一声不吭,连招呼都不打上一声。

“首长。”他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那样叫我。”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像是跑着来的。

“你更喜欢我叫你茱丽叶?”

沉默。唐纳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喜欢听她的声音。卢卡斯那种类型,他更为喜欢。那小伙子正在进行入会训练时,他便已在这儿。唐纳德欣赏他的好奇,他对“遗赠”的领悟。同卢卡斯一起谈论那个往昔的世界,激起了他的怀旧情怀。而卢卡斯,也正是那个帮他撬开服务器机箱盖,研究里边内容的人。

而茱丽叶的魅力则完全不同,是那些指责和谩骂,是那些他完全罪有应得的东西,是那令人极不舒服的沉默和威胁。唐纳德的心里,竟有点想让她在咳嗽要了自己的命之前来结束他的渴望,羞辱,然后行刑——那便是他的救赎。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茱丽叶终于开口了,话语中像是要冒出火一般,满是怨恨,“我终于明白了,我搞清楚了。”

唐纳德掀开一只耳机,擦去了一滴汗珠。“你明白什么了?”他问。他在想,是不是卢卡斯在其中一台服务器中发现了什么,让茱丽叶大动肝火的东西。

“清洗。”她啐了一口。

唐纳德看了看挂钟。十五分钟正在飞快地溜走。那边看小说的人很快便会回来,还有那一群正在玩纸牌的工程师。“我很乐意谈谈清洗的事——”

“我刚刚出去了。”她告诉他。

唐纳德捂住话筒,咳嗽了起来。“去哪儿了?”他问。他想到了她声称过的挖掘,以及那边刚刚停歇下来的震颤,以为她说的是她已经突破了自己地堡的边界。

“到外面去。山上。古人们留下来的那个世界。我采了样。”

唐纳德又在椅子上弯下腰去。她的话语当中满是威胁,可在他听来却是一份希望。她想要折磨他,可他感觉到的全是欢愉。一直便梦想着去看看自己往那外面排放了一些什么,看看他们都对那个世界干了什么,到底是变好了,还是更糟糕了。茱丽叶肯定以为他这儿有答案,可他除了问题,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