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 36 第一地堡

无线电前,夏洛特仰着身子,发着呆。注视着那噼啪作响的扬声器,倾听着静电的嘶嘶声,那副场景又一次浮现在她的心头。敞开的大门,泄露的毒气,正在死去的人们,惊惶的逃窜,一个消失的地堡。哥哥为之费了那么多心力的地堡,就这样不见了。

她的手朝旋钮伸过去时,已然颤抖起来。一个个频道在指间轮番跳动,送来了其他地堡的声音。当中有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也有不知所谓的沉默,全都是见证,见证着生活依然在某个地方继续流逝。

“——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你告诉卡尔一声——”

“……”

“——莫管那事了。我们现在已经把她羁押起来了——”

这些对话间,夹杂着一次又一次的静电声响,在为那些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地堡招魂——那些尸骨如山的地堡。

夏洛特将旋钮再次转回了十八频道。中继器依然在那地堡中工作,这点通过嘶嘶声便能判断得出来。她凝神细听,等待着那个声音的再次出现,那个命令所有人进入底层的女人的声音。夏洛特曾听到过有人叫出她的名字。这个哥哥所惦念的女人,这位他口中的无耻首长,这个死里逃生的女人,自己竟然听到了她的声音,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也有可能是别人,但夏洛特觉得不像。那些话都是负责人所下达的命令。想着一个女人正蜷缩在一个遥远的地堡深处,一个黑暗而又孤独的地方,她心底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份突如其来的亲近。可惜的是,自己这台无线电只能接收,不能发送。

她将身子靠向前,摸了摸无线电侧面原本应该插入麦克风的地方,怀疑哥哥是故意将这个部件遗漏掉的。看起来像是有些不相信她,不相信她能不同任何人说话。要不,就是在担心他自己,担心自己哪一天忍不住,把心底里的想法广播出去。这可不是那种只有各个地堡的负责人才能听到的无线电,而是每一个人都能听到的那种广播。

夏洛特拍了拍胸口,感觉到他为自己制作的那张身份识别卡。前后挥舞的腿,提起来又落下去的靴子,血迹斑斑的墙壁和地板,种种画面霎时又涌上心头。到头来,他也没能得到一个机会。但她总得做点什么才行。她总不能坐在这儿,听一辈子的静电音,听着人们如何死去。唐尼说凭她的身份卡便能出入电梯。一种想要行动的冲动瞬间淹没了她。

她关掉无线电电源,用一块塑料布将它盖了起来,然后重新整理椅子,做出无人问津的样子,又细细查看了一遍无人机控制室,看看有没有遗留下任何居住过的气息。接着,她回到铺位上,打开自己的衣箱,研究起那些外套。最后,她选了反应区的红色外套。这一套同其他的比起来,更加宽松一些。她将它掏出来,看了看上面的名牌:斯坦。她能做一回斯坦。

她穿好衣服,去了贮藏室。拆卸无人机时弄下来的油脂原本就不少。她挖了一些到手掌中,又在一个补给箱里找出一顶便帽,去了卫生间——男卫生间。夏洛特原本便很喜欢化装,这让她有一种换一个人生、变了一个人的感觉。她还记得自己曾模仿过视频游戏中的那些角色,为了让自己漂亮些,曾加深过双颊的颜色,好让脸蛋看起来不那么圆润。不过这些,都是在让她苦不堪言并暂时变苗条的基础体能训练之前,在一天两次的巡逻帮助她再次找回健康的身材,熟悉它,接受它,并爱上它之前。

她用油膏加重了颧骨的阴影,又往眉峰上来了一点,好让它们变得更加浓重,嘴唇上也抹上一些,虽然气息有些令人作呕,但可以让双唇没那么红润。总之,都是和平时的化妆反其道而行。她将头发塞进帽子里,将帽檐尽量往低处拉了拉,调整外套,让胸部鼓起来的地方看起来更像是织物的褶皱,而非乳房。

一次可怜的易装。她再次检查了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清楚,在这样一个绝对不容许女人存在的世界里,又有谁会怀疑她呢?她实在是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她希望唐尼能在身旁,这样也好问问他。她觉得他应该会嘲笑她。想着想着,她差点哭出声来。

“你他妈的别哭了。”她一边训斥镜中的自己,一边轻轻按了按双眼。她担心泪水会糟蹋妆容,但它们还是流了下来。它们汹涌而下,却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终究只是几滴滑过油脂的水。

屋里想必是有一张结构图的。无线电旁,夏洛特在唐尼那些装着笔记的文件夹中翻了翻,并没有看到。会议室,正是哥哥倾注了大量时间钻研一箱箱文件的地方。她试着找了找,只见屋内一片狼藉。他的大部分笔记都已被运走,余下的想必是在等第二次来时再搬走,很有可能是在清晨,也有可能眼下就会有人突然闯进来。若真是这样,那夏洛特便得为自己的出现编出一套说辞了:

“他们派我来取……呃……”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怪异。翻动着那些打开来的文件夹和散落的纸张,她又试了试,这次换成了平常的声音,只是略微平直了一些。“他们派我来把这些东西送去回收站。”她自言自语地解释道。“哦?回收站在哪一层啊?”她问自己。“我他妈的哪儿知道?”她承认道,“所以老娘才在找地图嘛。”

她找到了一张地图,但不是她想要的那一张。只见网格坐标上面画着一个个圆圈,四方有红色的线条发散出去,指向了某一个点。她只知道这是一张地图,因为她认出了上面的坐标布局,还有底部的文字和顶部的数字。空军便曾在这样的坐标上安排过日常的打击目标。每次完事后,她都会在凌乱的大厅中,一手抓着面包圈,一手握着咖啡杯,再然后,D-4区域的一个男人和他的家人便会在一场漩涡当中丧生。休息,午餐时间。火腿,奶酪面包。

夏洛特认出了坐标网格上的圆圈,那是地堡,她曾三次在这样的盆地上面驾驶过无人机。它们令她想起了那些飞行线路。它们涵盖了所有的地堡,但唯独接近中心位置的那个除外。而这一个,想必就是她此刻正居住的地堡。有一次,唐纳德曾在大桌上面给她展示过这一布局。此刻,那张大桌子早已被埋在凌乱的纸张下面。她叠起那张地图,塞进了胸前的口袋,继续寻找。

她以前曾见到过的那张一号地堡的结构图似乎不见了,但好在她找到了另外一样更好的东西,一本人名地址录。上面详细地列着每一个人的等级、轮值安排、职务、居住楼层以及工作楼层,尺寸同一个小镇的电话黄页差不多,记录着有多少人正在轮班为这个地堡的运行而奔命。不,说人并不准确——应该是男人。浏览着那些名字,夏洛特发现上面全都是男人的名字。她不由得想起了萨莎,那个唯一陪着她一起熬过了新兵训练营的女人。可她已经死了,所有同她在同一个团,所有一起从飞行学院毕业的人,全都死了。一想到这事,她便觉得心里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