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 45 第一地堡

达西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干着活。他将深红色的抹布浸入桶中,桶内的水立刻变成红色。他将抹布拧了拧,抹布变成了粉红色,然后转身继续擦拭电梯内的那片狼藉。四壁已被擦拭干净,血样也已被送去检测。他一边干活,一边模仿着布拉瓦的声音,嘟囔道:“去采集样品,达西。把这儿清理干净,达西。给我取一杯咖啡过来,达西。”他不明白,为何冲咖啡和擦血迹这种事,也成为他工作的一部分。他最为怀念的,莫过于在那些风平浪静的夜晚里自己所值的那些夜班。他迫不及待地等待一切恢复正常,只是不知道还能否有正常的日子可过。空气中已几乎闻不到血腥的味道,舌尖下的金属怪味也已不复存在。这就像是那些日复一日的纸杯和味同嚼蜡的饭菜,甚至就连电梯门摇摇晃晃打开时的嗡嗡声也不例外。一切的一切,都在渐渐变得熟悉,直到杳无踪迹。所有的事情,都终将淡化成一些麻木的伤痛,一如隔世的那些记忆。

对于旧时的生活,达西记得的并不多,但他知道自己对于这样的工作干得很是得心应手。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在那个无人提及的世界里,在那个只存在于一遍遍重播的老电影以及梦想的世界里,他,曾干过保安的工作。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被训练来替某人挡子弹的。有一个场景总是反复出现在梦中,纠缠不去。在梦里,那是一个清晨,他正在慢跑,清风徐来,吹干了他眉头上的汗珠,鸟鸣婉转,他跑在一名穿短裤的老人身后,留意到那老人是如何一点点谢顶的。达西记得曾有一只耳机总会变得湿滑,老想从耳朵中滑下来。他还记得自己面对一大群人,当热气球突然爆炸,残存的内燃机回火时,自己血压骤然飙升的感觉。时刻准备着,去挡一颗——

子弹。

达西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袖子擦了擦脸,盯着电梯墙脚处看起来。只见那儿嵌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他试图用手指将它抠出来,但手指头根本伸不进那条缝隙中。而且不管怎样,他也不该用手去碰的。

“哗啦”一声,抹布被扔进了水桶。达西来到走廊上,抓起样品箱。不愿意久停的电梯,在嗡嗡叫唤个不停,拼命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继续运行。“你他妈的冷静点。”达西悄声说道。他从那小巧的样品箱中拿出一个样品袋。镊子并不在惯常所放的地方。他在箱底掏了掏,终于将它找了出来,随口咒骂了上一班那个家伙几句,骂他对同事劳动成果的不尊重。这就像是住在集体宿舍中一样,达西暗想。不,用词不当,但感觉却是对的。就像是住在军营中一样,表面看起来光鲜,但下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干净的床单折了四角,被铺在脏污不堪的床垫之上——就是那种感觉,就是那种不愿意将东西放回原位的人们的行径。

他用镊子夹起那枚子弹放进塑料袋中。只见那子弹略微有些变形,但非常不明显,应该并未击中坚硬的物体,但肯定击中了什么东西。隔着袋子将子弹揉了揉,再将它对着灯光看了看,只见一抹粉色的印记出现在塑料袋上。子弹上有血。他检查了一下电梯地面,想要看看那子弹周围有没有被自己溅上血水,想要看看那地方的血迹是不是自己无意中弄上去的。

并没有。死去的那人,脖子上插了一把螺丝刀,而附近却出现了一把手枪。达西已在电梯中采集了十几份血样,一名医师已将它们全部拿走,而且史蒂文斯和警长都已告诉过自己,说那些血迹全都同被害人相匹配。可现在,达西很有可能得到了袭击者的一份血液样品,那可是一名依然在逃的罪犯,一个杀害艾伦的真凶,一条真正的线索。

手中抓着那个样品袋,他等待着快速电梯的到来。他也曾想过将这东西交给史蒂文斯,这似乎更加符合流程。但这子弹是他发现的,他清楚它意味着什么,而且还处理得格外小心。因此,由他去查看结果,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伴随着“叮”的一声欢快声响,快速电梯到了。一名身穿紫色制服、一脸疲惫的男子用拖把勾住一个带轮子的水桶走了出来。达西并没有汇报自己的发现,而是叫来了帮手——一名夜班巡视员。两人握了手,达西谢过他这么晚还在值班,说欠对方一个大人情。随即,他顶替了那人在快速电梯中的位置。

其实他只需要下两层楼即可。搭乘快速电梯下两层楼这事简直要叫人发疯。地堡最需要的莫过于楼梯。有许多次,他原本都只需要上下一层楼,可最终却得等五分钟的电梯,这可真叫人讨厌。毫无道理。他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医疗区所在的楼层。门尚未关严,他听到门外传来了潮湿拖把拍到地上的声响。

惠特莫尔医生的办公室很拥挤,并非因为工作人员多——屋内只有惠特莫尔和两名医师——而是因为尸体。又多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前天发现的那名女子,达西记得她的名字叫作安娜;另外一具,便是艾伦,前地堡的头儿。惠特莫尔正坐在电脑前,录入笔记,而那两名医师,则在死人身上忙活着。

“医生?”

惠特莫尔转过头来,目光从达西的脸上移到了他的手上:“弄到什么了?”

“一份样品。一颗子弹。你能帮我检测一下吗?”

惠特莫尔朝手术室中的一个人招了招手,那人将双手举在肩侧走了出来。

“你能为这位警官检测一下这个吗?”

那名医师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他“唰”的一声扯下那双带血的手套,将它们扔进了水池,等待清洗和消毒。“看看吧。”他说。

机器顷刻间便已完事。只听它“嘀嘀”叫着,发出一连串令人期待的呼呼声响,即刻吐出了一张令人心跳骤然加速的纸来。“啊,匹配上了,是……唔,奇怪。”

达西将报告拿了过来,只见上面全是柱状图,详列着一个人DNA中那些独一无二的参数。数值、百分比以及各种血液水平,全都用天书一般的文字写成:空腹血糖、血小板、血红蛋白。不过,系统原本应该列出同这一系列参数相匹配的个人信息的,可在那众多的个人信息栏中,只有一栏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急员。剩下的几栏,全都是空的。

“急员,”那医师说着,走到水池那边,开始洗手和手套,“这名字好古怪。谁会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啊?”

“其他的检测结果呢?”达西问,“早些时候的。”

那医师朝惠特莫尔脚边的垃圾桶点了点头。惠特莫尔依然在自顾自地敲击键盘。达西在那垃圾桶中翻了翻,找出了先前的一张检测报告,将两份并排放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