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又过了两日, 天气便没之前那样好了,开始下起雨来,牛毛一般细, 倒春寒来了,黎府的老梨树开了花, 雪白雪白的,隔得老远都能看见, 黎枝枝站在廊下, 抬目远眺,王婆子过来, 嗔怪道:“小小姐怎么在这里站着?风大, 当心着凉。”

黎枝枝笑笑,道:“我在看那一株树, 很漂亮呢。”

王婆子也跟着看了一眼, 道:“那棵老梨树啊, 很多年头了,老婆子进府的时候就在了。”

黎家祖上原是在黔州,据闻某位太|爷爷在参加春闱前,夜梦仙人手植梨树,后来果然高中了三甲, 皇榜提名, 举家搬来京城,还带来了一株梨树,就种在黎府的祠堂口,梨与黎同音, 梨树开得越好, 就证明黎家的气运好, 也算是个吉兆,所以黎府上下都对这一棵树十分看重,专门派了花匠精心侍弄。

黎枝枝欣赏了一会,便往膳厅的方向去了,放了两天的假,今日明园复学,差不多该出门了。

隔着老远,她就看见黎素晚在和黎行知说话,起先是黎行知在说,黎素晚只低着头,不言不语,杵在那儿,黎行知说了半天,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却发现黎素晚满面泪痕,竟是已经开始哭了。

他面露惊愕,不敢置信道:“我方才说错什么话了么?”

起因是黎素晚今日磨磨蹭蹭,似乎不太愿意去明园上学,黎行知觉得奇怪,自然要仔细问清楚,却原来是黎素晚担心游春宴上的事情传出去,同窗会笑话自己。

黎行知便细心开解她,让她不要多想,顺嘴提了黎枝枝一句,意思是枝枝也要去学堂,你们二人一道作伴,哪怕他人流言蜚语?更何况,枝枝那天遭受的冷眼和误解更多,她都没担心,你怕什么?

谁知黎素晚当即就撅起嘴,神色黯然道,看来哥哥更关心她呢。

黎行知并不太喜欢听黎素晚说这种话,因为他心里总觉得对黎枝枝有颇多亏欠,想着弥补她,便道,枝枝和你一样,都是我妹妹,我自然关心。

又试图劝说黎素晚体谅黎枝枝,这一说不要紧,黎素晚低着头,悄没声息就哭起来了,换做往日,黎行知肯定着急忙慌地开始安慰了,可他今天只觉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但见黎素晚哭得那般伤心,他到底是心软,哄了两句,黎素晚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道:“哥哥只觉得枝妹妹受了委屈,心疼她,却没想过我也受了委屈。”

黎行知心说,那事情不是你自己作出来的么?你要包庇你的好友,最后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枝枝才是被你连累的那个。

没等他说话,黎素晚又带着哭腔道:“哥哥还是去安慰枝妹妹吧,我不要紧的。”

黎行知:……

鸡同鸭讲,他简直要被气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枝枝可没像你一样找我哭,等她真的哭了,我再去安慰她也不迟。”

说完,黎行知便转身走了,步子迈得飞快,才走到路口,就看见黎枝枝向他招手,笑吟吟道:“好巧呀!行知哥哥,快些,一会去学堂该迟了。”

黎行知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仔细打量她几眼,黎枝枝疑惑道:“怎么了?”

黎行知小心问道:“你没什么事?”

黎枝枝失笑道:“没有啊。”

“那就好,”黎行知松了一口气,他真的是被黎素晚哭怕了,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游春宴的事,你……”

黎枝枝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笑道:“哥哥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呢,小事罢了,等时间一长,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她这般豁达从容的态度,令黎行知十分欣慰,又想想方才哭着闹着的黎素晚,他只觉得疲惫,明明年纪都差不多,为何二者的差距会如此大?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黎行知心中的那杆秤开始偏移了,又或者,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

明园。

黎枝枝到的不早不晚,明德堂里已经有不少学生了,都各自在和相熟的人说话,她踏进来时,众人都悄悄看了过来,不过倒也没谁表示出异样。

黎枝枝到了书案旁,有人过来了,竟是江紫萸,她的表情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神神秘秘问道:“黎素晚今天为何没来学堂?”

“她来了啊。”黎枝枝有些讶异,她因为要绕道,所以脚程会慢一些,往往黎素晚都会比她早到,黎枝枝抬眸扫了一眼黎素晚的位置,她果然不在,大概是实在难为情,抹不开面子,想起对方下马车时那磨蹭的样子,她就有些想笑。

“一会儿可有的好戏看了!”

江紫萸面上透着兴奋之意,一双眼睛亮亮的,黎枝枝眉头轻挑:“什么好戏?”

江紫萸冲黎素晚的书案努了努嘴,幸灾乐祸道:“你看嘛。”

不止是她,旁边还有几个女孩儿也在交头接耳,窃窃议论着,不时发出轻笑,苏棠语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

黎枝枝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黎素晚的书案上,用镇纸压着一张宣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三个大字,赫然是:偷花贼。

“谁写的啊?”苏棠语忍俊不禁,道:“这也太缺德了些。”

“谁知道?”江紫萸一副看热闹的神情,笑道:“她平日里一副假清高,谁都看不上的样子,学着赵四的架子,又没人家的底气,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游春宴的事儿一传开来,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她呢。”

苏棠语却迟疑道:“我倒觉得,那花可能不是她摘的,毕竟……”

江紫萸拉了她一把,道:“管她摘没摘,总之她意图陷害别人,你还要帮着她说话?”

说着看了黎枝枝一眼,苏棠语立刻闭了嘴,黎枝枝却笑笑,充满信赖地道:“我也相信晚儿姐姐,那花或许不是她摘的。”

江紫萸一时无语,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轻声嘀咕道:“该说你什么好,你这也太不记仇了吧?”

她们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了一行人,正是黎素晚、赵珊儿和萧嫚,三人一如既往地相处,言笑晏晏,宛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直到黎素晚看见了自己书案上的字。

明德堂内所有人都默契地收了声,齐齐等着看她的反应,黎素晚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无比,她死死盯着那张宣纸,斗大的字,刺得她面皮生痛,嘴唇都忍不住哆嗦起来,袖中的手捏紧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她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望着周围人,问道:“谁干的?”

众人都纷纷移开目光,并不与她对视,唯有黎枝枝不避不让,就那么认真地看着黎素晚,像是要将她此刻的狼狈细细品尝。

这不正是她上辈子的亲身经历么?也是那么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硕大的墨字,周围人嬉笑轻慢的目光,肆无忌惮的议论和讥嘲,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将怯懦无助的她残忍剖开,一样一样血淋漓地摊开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