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大将军带着雷纹饕餮头盔, 盔沿低低地压下来,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看见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如朗夜星辰, 寒冷而高远, 不可企及。

他留着乱糟糟的大胡子,整张脸看不清相貌, 只显得容形强悍骁勇, 气势如雷,扑面而来, 刺得人肌肤生疼, 他的身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血腥气息, 宛如凶兽,俯视着手中幼小的孩子。

念念连动都不敢动, 小小的、圆圆的、软软的一团,就像一只小兔子,情不自禁地开始抖,抖啊抖的, 抖得兔子毛都要炸了。

她那么小、那么软,还在抖,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把这个小团子捏坏了。

秦玄策不太敢用力,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手指收缩,抓得越来越紧。

“汝为何人?”他沉声发问。

声音也很可怕,浑厚沉肃, 充满了上位者严厉的威压。

这、这、这就是大将军?

念念想起了二郎和她说过的话, “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眼睛一瞪, 能放霹雳火光”,果然如此,对了,他还专爱吃小孩!

念念越想越害怕,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不要吃我,我不好吃,我很小,没肉,不好吃。”小小的女孩儿“叭嗒叭嗒”地掉着眼泪,抽抽搭搭地求饶。

哭起来的时候更像了,活脱脱一个小小的阿檀,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泪,水汪汪、娇滴滴,脸蛋就像蜜桃,粉扑扑的,好似吹口气就会破掉,小小的嘴唇颤抖着,跟花瓣一样柔弱又漂亮。

实在太像了,连那娇气的神态也宛然一致。

太阳大得晃眼,思念成疾,竟至魔障,秦玄策觉得自己或许看到了幻象,他的喉咙有些发干,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纪广平回过神来,抢着上前两步,不住作揖:“大将军见恕,家中幼童懵懂不知事,冲撞了大将军,无礼无状,万乞大将军恕罪。”

他担心大将军发怒,只得含含糊糊地说这是自己家中的孩子,一力想要袒护念念。

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令秦玄策的手脚有些发凉。原来是县令的孩子,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看了这孩子一眼,天下竟有这般相像之人,委实令人震惊。

他这一眼,更是凛冽生威。

念念的手脚都缩成一团,试图把自己装成一只带壳的小乌龟,她“呜呜”地哭得更惨了:“不要吃我,没肉,真的没肉。”

秦玄策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脸都黑了:“哭什么哭?我会吃人吗?”

他把这孩子提得更近一些,用犀利的目光逼视她,严肃地问道:“我看过去有那么吓人吗?”

有,真真非常吓人。

念念眼睛都瞪圆了,长长的睫毛抖啊抖的,然后,“嘤”的一声,两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秦玄策呆住了,提着软趴趴的一个小团子,放也不是,抓也不是,就那样僵硬在那里。

幸好,朱氏从县衙里奔了出来,诚惶诚恐地向秦玄策告了罪,把念念接了过去。

洛州刺史潘诚跟在大将军的后面,见状上前,端着上官的架子,呵斥纪广平:“你胆子不小,竟然……”

秦玄策的目光“刷”地转了过来,宛如利剑一般,差点没把潘诚戳死。

潘诚打了个哆嗦,剩下的半截话急忙吞了回去,改口道:“纪县令,还不快把大将军迎进去,发什么愣?”

纪广平刚要说话,秦玄策却一把拨转马头,径直策马而去了。

玄甲军士兵进退有度,迅速跟随大将军行进。

不到片刻功夫,兵马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街道两旁的百姓面面相觑。

潘刺史擦了擦汗,急急忙忙地也跟了上去。

半晌后,百姓们才渐渐缓过劲来,开始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大将军威武神勇,果然与传闻一致,凶悍如鬼神修罗,气势能撼山岳,简直叫人看了就要发抖,可怕、真真可怕。

秦玄策一路策马飞驰,回到了洛州府城。

此次洛州宣平王之乱,并非大事,只是洛州刺史潘诚无能,不能辖制,高宣帝这才命秦玄策过来。

也是宣平王运势不好,大将军远征突厥,此时从漠北凯旋而归,一路向东,往长安方向,恰逢路过洛州而已,顺道就把事情给处置了。

潘诚在政务上庸碌无为,却十分擅长溜须拍马,将大将军迎至刺史府中下榻,以富丽庭院款待,呼美艳婢子伺奉,各种殷勤备至。

可惜大将军生性冷硬,从来不苟言笑,潘诚以一州刺史之尊,在大将军面前也觉得如履薄冰,等闲不敢吭声。

譬如今日这般,不知何故,大将军匆匆回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悦的气息,让潘诚更加惶恐了。

潘诚拱着手,立在阶下,小心翼翼地请示:“敢问大将军有何不妥之处?”

秦玄策高坐堂上,气势威严逼人,环视下方一干人等,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垂首。

“我看过去长得很吓人吗?”他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啊?”潘诚傻眼了,他这么一“啊”,眼看着秦玄策的气势更不对了,他赶紧上前一步,一脸诚挚地道,“大将军龙章凤姿,威势天成,洵美且武,乃世间罕见的伟男子也,如高山仰止,令人敬慕。”

“闭嘴。”秦玄策听得十分恼火,把潘诚喝止住了,转过来询问站在旁边的贴身卫兵,“你说。”

玄甲军卫兵都是孔武的汉子,心眼儿实在,看了看自己主公,含蓄地回道:“塞外民风粗旷,大将军久居彼处,今日不同往日,另有风格,可震慑宵小。”

这话说的,潘诚恨不得扑过去捂住这人的嘴。

秦玄策的脸又黑了。

这三年来,伊人芳踪杳杳、不知所去,他陷于愤懑,不能自拔,无心打理仪容,且戎马倥偬,疲于征伐,更是难以顾及其他,头发胡子一把邋遢的也不甚在意,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儿嫌弃至此,简直令他面上无光。

他也不说话,挥手屏退了左右,板着脸到后厅去了。

……

潘诚退出去后,到妾室陶氏的房里去了。

陶氏年轻美貌,且甚聪慧,潘诚偶尔和她谈及公务,她一般也听得懂。

这会儿听了在松平县的事,陶氏“噗嗤”笑了:“听闻大将军杀人无数,所过之处赤地千里,在漠北,大将军之名能止小儿夜啼,可不是吓人吗,难道他老人家自己平日不觉得,如今才发现吗?”

“休得胡言。”潘诚笑着斥责,“小心让人听了去,性命不保,大将军若无雷霆作风,怎可踏平漠北王庭,令突厥人俯首称臣,此大丈夫也,不以容貌论高下。”

陶氏娇嗔:“大人,我这没旁人,您的奉承话说了也无用,依我们妇道人家的眼光,再怎么大丈夫,若容貌丑陋,那也是令人生厌的,要不然大将军怎么至今没有娶妻,听闻昔年皇上欲以公主许之,到如今也没个下文,大约就是公主嫌弃他容形粗鄙,后悔了。要似大人这般温文尔雅,如圭如璋,才叫人心生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