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大地与超主(第5/14页)

他们到来的第一年,超主的出现带给人类生活方式的变化没有预想的那样大。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但这影子谦恭而温和。虽然地球上几乎所有大城市都能看见一艘银色的飞船在天顶闪闪发光,但过了不久,人们就把它当成太阳、月亮和云朵一样的自然风景了。大多数人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是超主让他们的生活水准稳步提升。他们偶尔想到这件事时——这种情况很少——便会发现这些沉静的大船有史以来第一次给全世界带来和平,因而心怀感激之情。

不过这些好处都是消极而不引人注目的,接受后便马上被忘掉了。那些超主仍然疏远,不让人类看见他们的脸孔。卡列伦可以求得尊敬和爱戴,但他若继续实施现有政策,就不会赢得任何更深的东西。对那些只用联合国总部的无线电电传打字机沟通的天神,人们无法不心生痛恨。卡列伦和斯托姆根之间的交流从未公之于众,有时候斯托姆根自己也闹不懂,为何监理人认为有必要进行那些会谈。或许他觉得至少需要与人类中的一员建立直接接触,也许他发现斯托姆根需要这种形式的支持。如果这解释行得通的话,秘书长会很感激,就算被自由团蔑称是“卡列伦的跟屁虫”,他也不在乎了。

这些超主从未同任何国家和政府单独打过交道:他们找上联合国,就选定了它,教会人类如何安装必要的无线电设备,通过秘书长之口发布他们的指令。苏联代表曾十分恰当地指出,这种做法在相当大的程度和场合下有违联合国宪章。卡列伦似乎不以为意。

让人惊奇的是,发自空中的指令让很多弊端、愚行和罪恶顿然消失。超主到来后,各个国家明白它们没必要再彼此害怕,甚至在那次核弹攻击实验之前,他们就料到现有的武器根本无法对付一个任意穿越星球的文明。这样,人类走向幸福的唯一障碍立刻就被清除掉了。

超主们似乎对各种政府体制没什么兴趣,只要它们不对民众施压,不腐败就行。地球仍然保持着民主制、君主制、温和的独裁政治以及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制度,这令很多思想简单的人大感惊讶,他们一直确信,自己的制度才是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另一些人相信卡列伦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推出一种体制,扫清现存的所有社会制度,因而懒得进行小型的政治改革。不过,这种看法与其他有关超主的猜测一样,纯属凭空臆想。无人了解他们的动机,也无人清楚他们将把人类引向何种未来。

03

几天来斯托姆根睡得很不好,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头,照理他很快就要永远摆脱缠身的公务了。他为人类工作了四十年,为人类的统治者又干了五年,回顾一生时,很少有人能成就这么多雄心大业。问题也许就出在这儿:退休之后的日子无论多长,他都不会有新的目标为生命增添激情了。玛莎死了,孩子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从那以后他跟这个世界的纽带看来也变弱了。这也许因为,他开始认同那些超主,反倒疏远了人类。

这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他的脑子像失控的机器在不停狂转。睡意不能强求,他只得下了床,匆匆穿上外衣,漫步走进他那简朴住宅的屋顶花园。他的任何一位直接下属的住宅都远比他的豪华,但就斯托姆根的需要来说,这地方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已官至高位,无论是个人财产还是公务礼仪,都不能再为他的声望增光添彩了。

夜晚很暖,几乎有些沉闷,但夜空晴朗,明月低垂在西南方。十公里外,纽约城的灯光在地平线上闪耀,恰似破晓前凝冻的黎明。

斯托姆根仰望沉睡的城市上空,那是人类中只有他才到达过的高度。虽然很远,但他仍能看见卡列伦的飞船在月色中熠熠发光。不知监理人此时在做什么,他相信超主是从来不睡觉的。

高天之上,一颗流星像长矛一样刺破天穹。一道朦胧的光影停顿片刻,随即消失,只留下漫天星辰。这是个严酷的警示:在以后的一百年内,卡列伦仍将带领人类朝向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目标前进,而四个月后,就会有另一个人成为新的秘书长。斯托姆根处之泰然,但如果他想了解那块厚厚的屏幕背面藏着什么,时间已所剩不多。

只是这几天他才敢于承认,超主的神秘感开始困扰他。在此之前,对卡列伦的信任还让他没什么疑虑,但现在,有点儿讽刺的是,自由团的抗议活动已经开始影响他了。他们扬言人类在遭受奴役,这已不仅是一种宣传。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它,也并不真的希望回到过去的日子。人类已经习惯了卡列伦那种不易察觉的统治,但他们已经按捺不住,急于想知道是谁在统治他们。怎么能因此责怪他们呢?

尽管自由团最大,但它仅仅是反对卡列伦的众多团体中的一个,这些团体进而也反对那些同超主合作的人。它们的目标和政策各不相同:有的以宗教为立场,有的只是宣泄自卑的感受。他们的感觉就像十九世纪印度的文化人揣度英伦统治一样。侵入者为地球带来和平和繁荣,但谁又知道这要付出多大代价?人类历史也是不可靠的:在文化水平迥然不同的两个民族之间,纵使签订最和平的条约,其结果也往往是落后的群体被消灭。国家如同个人一样,面对无法抵御的挑战可能丧失斗志。而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超主文明,就是人类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隔壁房间的传真机发出轻微的响声,吐出一份中央新闻社发来的每时简报。斯托姆根踱进房间,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几页纸。在地球的另一面,自由团授意刊发了一个算不上独创的头条:《人类被怪物统治了?》。接着这句提问,报纸援引道:“在马德拉斯会议上,自由团东方分部主席克里施南博士说,‘超主们的行为很好解释:他们的长相定然相当怪异,令人憎恶,因此不敢露面。我质疑监理人,希望他来否定这一点。’”

斯托姆根反感地扔下简报。就算这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这种推测早就有过,他从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他不相信有哪一种生物形式会奇怪得让他无法马上接受,或许,他倒有可能觉得漂亮。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外形。如果他能说服卡列伦相信这一点,超主们或许会改变他们的政策。他们一来到地球,报纸上就铺满了人们凭想象绘制的画,他们的吓人程度肯定连那些画像的一半都到不了!

斯托姆根清楚,他急于结束这个事态,并不完全是出于对继任者的体谅,主要还是出于人类的好奇心,他最终坦承了这一点。他已经把卡列伦看作一个人,还要弄清卡列伦到底是何种生物,才会觉得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