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遥远地球之歌(第4/5页)

罗伦抓住她的手臂安慰道:“别担心,保温服会保护你的。再说几分钟后脸上就感觉不到冷了。”

她起初并不相信,但随即发现真的没错。她跟着他走进玻璃门,小心翼翼地吸了几口气,接着便惊奇地发现一点都没有不适之感,精神反而为之一振。这下她明白,为什么有人自愿去地球的南北两极了。

她仿佛觉得自己正置身一个冰冷雪白的宇宙中,孑然一身。四壁布满蜂巢状的结构,数千间六角形的巢室闪烁着寒光,就像是用冰雕成的。这里粗看就像是麦哲伦号的冰盾,但仔细辨认之下,每间巢室的长宽都只有一米左右,一排排管道和一捆捆缆线将它们连在一起。

就是这儿了。这就是几十万拓荒者沉睡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地球的的确确还存在于昨天的记忆里。他们总共要沉睡五百年,现在还没到一半呢。米蕾莎暗暗觉得纳闷:不知道他们都梦见了些什么?在这夐不见人的生死之间,大脑还会做梦吗?罗伦说过不会,但这件事谁说得准呢?

以前,米蕾莎也在视频里看过蜜蜂在蜂巢中忙碌的景象。现在她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蜜蜂,跟着罗伦,两手交替,在巨大蜂巢表面纵横的轨道上攀援。她已经适应了失重状态,也几乎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了。她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快忘记了,必须时时提醒自己:我不是在一场即将醒来的梦里。

巢室上没有标志姓名,但是都用字母和数字写出了编号。罗伦径直来到H-354号巢室,按下了一个按钮。金属和玻璃的六边形容器顺着伸缩轨道缓缓滑出,露出了里面沉睡的女子。

她长得并不漂亮。不过在去掉秀发的前提下,任何女子的相貌都得不到公允的评价。米蕾莎从未见过这样的肤色,她知道这在地球上也已经十分罕见了。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黑,黑得几乎泛出一丝蓝色来,而且它十分光洁,没有一点瑕疵。米蕾莎不由得感到一阵妒忌,她的脑中瞬间掠过了两具肉体交缠的画面,一具黑如檀木,一具白如象牙。她知道,在接下来的年头里,这个景象还会来纠缠她。

她又看了一眼那张面庞:即便是在长达几个世纪的安眠中,那上面依然显露出决心和智慧。我们能成为朋友吗?她心想,我看不行,我们太相像了。

那么你就是绮塔妮了,你将带着罗伦的第一个孩子飞向群星。但那真会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吗?她可要是在我的孩子之后几个世纪才会降生呢。但无论她是第几个,我都为她祝福……

玻璃门在身后合上时,米蕾莎感到一片麻木,不全是因为寒冷。罗伦轻轻搀扶着她,飘进过道,飘过守卫。

她又一次把手伸向了那位不朽的黄金少年。手指拂过脸颊时,上面传来一阵暖意。她不由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过来:是她自己的身体还没有适应常温。

身体只需几分钟就能回暖,但结在心上的冰要多久才会融化?

54 道别

伊芙琳,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了;再过不久,我就将开始最长的一次睡眠。我现在还在萨拉萨星上,但过几分钟就会搭乘班机前往麦哲伦号。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要过了三百年,等飞船着陆之后,我才能再发挥作用……

我感到悲伤极了,因为我刚刚和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米蕾莎・里奥尼达告别。你要是还在,一定和她谈得来!她或许是我认识的萨拉萨星人中最有智慧的一个。我们曾在一起长谈多次,虽说是“长谈”,恐怕主要还是我在自说自话,你以前老是为了这个批评我……

她当然问了上帝的事。但她的另一个问题才是最睿智的,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她疼爱的弟弟遇难之后,她问我:“悲伤的目的是什么?它在生物学上有什么功能?”

真奇怪,我居然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种智能生物:它们记得死者,却又完全不带感情,或者根本就不记得。那将是一个丝毫没有人性的社会,但它们至少能像地球上的白蚁或蚂蚁那样成功。

悲伤是否是爱的一件意外的副产品?甚至是一件病态的副产品?要知道,爱的确是具有重要生物学功能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了种既奇怪又烦恼的感觉。不管怎么说,人正是因为有了感情才成其为人。诚然,每一次爱,都是在往时间和命运这对强盗手中交付一个人质,可是谁又会因此放弃爱呢?

伊芙琳,米蕾莎常跟我谈起你。她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一生只爱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她死后不追求别人?有一次我用戏弄的口吻对她说:对萨拉萨星人而言,忠诚是和嫉妒差不多陌生的东西。她立刻反驳道:他们失去了这两者,但是得到了许多。

好了,他们在呼叫我了。班机已经待命,现在我得和萨拉萨星永别了。你的形象也在我脑袋里变淡了。我很擅长给别人忠告,但我自己恐怕已经悲伤了太久,这对于我记忆中的你是没有好处的。

是萨拉萨星治愈了我。现在我该觉得高兴:我已经能够理解你,而不是一味地追悼你。

我的心里平静得出奇。我好像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那几位佛教徒朋友所说的“无住”,甚至理解了“涅槃”……

就算我不能在萨根二上醒来,那也随它去了。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心满意足了。

55 启程

三体船刚好赶在午夜来临前开到了海草带。布兰特在三十米深的海水中下了锚,日出时分,他会开始投放侦查球,直到蝎子城和南岛之间的围墙建成,在那之后,海面下的一切动静就能尽收眼底。如果侦查球被蝎子当作战利品带回老巢,那就再好不过了,它们会持续工作,比在远洋时发回更多有用的数据。

眼下无事可做,他在轻轻摇晃的小船里躺下,调到塔纳镇广播电台听轻音乐。今晚上的电台安静得出奇,时不时有人发表个声明、祝愿、诗歌什么的,送给镇上的居民。今天夜里,南北两岛上都没有几个人睡觉。米蕾莎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欧文・弗莱彻和他那些被流放的同伴在想些什么,他们可是要在这个外星世界度过余生呢。上次见他们露面是在北岛的一条视频广播里,几个人看起来一点没有不高兴,反而兴冲冲地讨论着当地的商业机会。

两个人并排躺着,仰望着星星,布兰特一声不吭,要不是他的手掌始终牢牢抓着她,她都要以为他睡着了。经过这些事,他也变了,可能变得比她还多,他变得更有耐心、更加周到了。最好的是,他还接受了这个孩子,他曾经温柔地对她说:“这孩子会有两个父亲。”她听后感动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