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第4/12页)

“它们呢?它们去了哪里?”

“离开了。他们将在世间游荡,直到我发出召唤为止。”

“那些仍被囚禁的怎么办?如果再等等,我同样会释放它们。”

“他们于我何干?我自由了,还再次拥有了身体!其他还有什么要紧的?”

“这么说,你向我保证的协助也是假的?”

“并非如此,”那魔物回答道,“我们会在……嗯,大概次月循环一周之后再来谈这件事。这主意对我的确很有吸引力。但首先我要享受享受肉身的欢愉。你让我经历了好几个世纪无聊之极的监禁生活,现在不会对一点娱乐心怀不满吧?”

“但我得承认,你以这样的方式使用我的身体,确实令我不太满意。”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里你只好忍耐。我所享受的一切,你同样可以享受到,所以干吗不好好利用这机会呢?”

“你刚才说你确实打算向诸神开战吗?”

“的确。真希望过去我自己曾想到这点。那样一来,也许我们根本不会被束缚,也许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或神的存在。不过,我们对于协调行动向来不怎么热衷,个体之间的独立自然而然地伴随着精神的独立。在我们同你们人类的战争中,每一个都各自为战。我是首领,没错——因为我比他们更年长,更强大,更有智慧,他们会来征求我的意见,在我下达命令时为我效劳。但我从未命令他们一齐作战。但今后我会的。这很新鲜,在我感到厌倦时一定能派上用场。”

“我建议你别再等了,因为不会有什么‘今后’,陀罗迦。”

“为什么?”

“我来鬼狱时,诸神的怒火早已在我身后云集,不断逼近。现在,有六十五个魔物在世间游荡,你们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察觉。诸神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们会采取措施。我们会失去突袭带来的优势。”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们同众神战斗过……”

“而现在已不再是过去,陀罗迦。天神更加强大,比过去强大许多。你们被束缚了很久,这期间他们的力量则在不断增长。即使你指挥着史上首支罗刹军,而我也集结一支庞大的人类军队作为后盾——即使这样,最终的结局也难以预料。现在推迟无异于放弃一切。”

“希望你不要以这种方式讲话,悉达多,你让我感到困扰。”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虽然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一旦遇上那红衣之人也无济于事,他的双眼能攫取你的生命。他会来拉特纳迦利丝的,因为他就跟在我身后。被释放的魔物会像路标一样引他到这里。他也许还会带来其他人。你会发现,你们加在一起也难以取胜。”

魔物没有回答。他们已经来到井的顶端,两百步外就是敞开的大门。陀罗迦走出大门,站在崖边向下望去。

“你怀疑罗刹的力量,嗯,缚魔者?”他问,“看着!”

他向前一步,越过了悬崖边缘。

他们并没有下落。

他们飘浮在空中,就像是他曾经扔下悬崖的叶片一般——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向下。

他们降落在查纳半山腰的小径上。

“我不仅占据了你的神经系统,”陀罗迦道,“还渗透进了你的整个身体,我已用自己存在的能量将它包裹起来。你那位能以双眼攫取生命的红衣人,让他尽管来好了。我很愿意会会他。”

“就算你能在空中行走,”悉达多道,“这样讲话仍然太过轻率。”

“韦德迦王子的宫廷离这儿不远,就在帕拉美得苏,”陀罗迦说,“从天庭回来的路上我曾去拜访过。看来他酷爱赌博,所以,让我们朝那儿前进吧。”

“如果死神来加入赌局呢?”

“让他来!”对方高喊道,“你的话让我厌烦,缚魔者。晚安。睡吧!”

一点黑暗和无边的寂静,膨胀着,收缩着。

后来的日子仿佛好些明亮的碎片。

几句对话,一段歌词,狭长的画廊里的缤纷,还有房间、花园。有一次,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地牢,许多人被挂在绞架上,他听见自己放声大笑。

在这些片断之间,是梦境与半梦半醒的时刻。它们被火焰照亮,血与泪充斥其间。在一个光线黯淡、无边无际的大教堂里,他摇着太阳和行星制成的骰子。流星在他头顶放射光芒,彗星在黑色的玻璃拱顶上刻下一段段闪亮的弧线。

他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快乐,他知道这快乐大部分属于对方,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感情。而恐惧则全是他的。

当陀罗迦喝得酩酊大醉,或是伏在后宫那宽阔的矮榻上喘息时,他对偷来的身体的控制就会稍稍松动。然而精神上的创伤使悉达多依然虚弱,再者,这种时候他的身体要么烂醉如泥,要么疲惫不堪;因此,他明白时机尚未成熟,现在还不能与魔王争斗。

有的时候,他并非用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是像一个魔物般,同时看到所有的方向;他走在人类中间,剥去他们的肉与骨,看到代表他们自身存在的火焰,他们的激情赋予它色彩和阴影,他们的贪婪、肉欲和妒忌使它不停闪烁,贪欲和渴求让它急切地跃动,仇恨让它喷出滚滚浓烟,恐惧与痛苦使它衰败颓唐。他的地狱是个色彩缤纷的地方,只有少数例外:一位学者的智力所产生的蓝色冷焰,一个临死僧人的白光,一位望风而逃的高贵夫人周身粉红色的光环和孩子们游戏时那上下跳跃的单纯色彩。

他昂首走在帕拉美得苏的皇家宫殿中,走过高高的大厅和宽阔的游廊,宫殿是他赢来的,韦德迦王子被锁在自己的地牢里。整个王国的臣民,谁也没发觉现在占据王座的是一个魔物。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悉达多看见自己骑在大象的后背上穿过城中的街道。他命令城里所有的女人都站在自家门前,他选出自己喜欢的,让人带回他的后宫。悉达多猛地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帮着挑选,为了这个或那个主妇、少女或是夫人的优点与陀罗迦争论不休。他感受到了魔王的欲望,这些欲望也成了他的。这件事让他更加清醒,之后,端起羊角酒杯送到唇边的手,或者在地牢里挥动皮鞭的手就并不总是属于魔物了。他保有意识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同所有人一样,自己体内也隐藏着一个能够与同类产生共鸣的魔物。

有一天,他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去对抗统治自己身体的力量。他恢复了不少,开始在所有的行动中与陀罗迦共存,既是沉默的旁观者,又是主动的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