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朔风如解意。”◎

【074】。

——“郎君……”

——“大哥哥, 你受伤了。”

萧淮止睁了睁眼,四下白茫茫的一片,他立在此处, 一袭牙白寝衣, 垂目便瞥见袖口鹤纹。

针线收得一般,鹤纹也绣得勉强。

但这是他们成婚后, 玉姝一针一线绣的, 他最常穿。

思此, 萧淮止抬手去按心口,又猛地想起掌心伤口, 慌乱无措地又挪开,按下去的那处仍是白净一片, 翻过掌心,他才彻底顿住。

竟没有一丝伤口裂痕。

他抬眼张望四下, 刺目白光渐渐散去, 转眼已化身为一片苍茫雪野。

牙白寝衣转而变为满身泥污的褴褛布衣, 背脊一片火辣辣的痛意袭来,他匍匐在地, 黯浊眼珠直直地凝着一辆行过的华盖富丽马车。

这是大元三十五年,他竟重回了九年前。

十二月, 凛冬,骤雪纷纷。

他初见她的那日。

萧淮止瞳孔闪过诧色,而后,他看见那辆马车于前方停了下来,竹青色车帷翻动。

朔风阵阵, 织锦兔毛披风擦过雪地, 他拖着伤痛的身躯, 雪粒沾满长睫,他于雪色中窥见面纱下的瓷白脸庞。

“大哥哥,你受伤了。”

玉姝小小的身子在他跟前半蹲下,温热软乎的小手擦过他满是冻疮的手指。

他张了张唇,冻雪呛了满口,这一年,他狼狈至极,卑微至极,偏偏,遇见了玉姝。

“絮娘,他受伤了,救救他罢。”小姑娘那双乌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却丝毫没有转动。

萧淮止怔了一瞬,心中顿生一个想法,他抬手去拂她的面纱,玉姝忽然开口,他动作停下,心跳极快。

“大哥哥,你很痛吗?”

小姑娘张唇轻声低语道。

萧淮止心下一怅,原来这一年,她的眼睛竟看不见。

于是,他喉间嘶哑道:“痛……”

絮娘急忙走上前冷瞥一眼地上脏污的少年,将小姑娘从雪地里抱回,萧淮止只能隐约听见车帷内的两道声音。

半晌之后,絮娘折回,面色不虞的命令侍卫将他带回府中。

命运又一回重演。

萧淮止借宿玉府养伤半月,却始终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直至他伤快好之时,那位名唤絮娘的女人又带了一批侍卫前来。

“我家二娘子心善救你一命,如今你伤已养好,也不求你回报一二,你便自行离去罢。”

屋外檐角廊下一片银装素裹,接连几日的大雪未止,他身上伤寒并未痊愈,掌心摩挲着一块玉珏,沉默很久。

少年背脊笔直如松,目色坚定,“我想再见一回二娘子,与她道谢。”

顺道再将她落下的玉还给她。

絮娘眼神骤变,像看脏污且恶心的东西一般盯着少年,冷声道:“做什么青天白日梦,你这样的身上烙了印的罪奴凭何见我家二娘子!赶紧滚!来人,将他拖出去!”

一堆壮硕的奴仆从廊芜走来,一把托起少年单薄的身躯便往雪地里甩去。

砰地一声脆响,少年掌心被雪中碎石划破,紧紧攥着的玉珏碎成两块。

絮娘拧眉走上前查看,萧淮止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努力往前爬,可是絮娘还是先他一步拿起那缺了一角的玉珏。

看了好半晌,她似乎并未看出什么,但眼眸一转,对上少年那双令人厌恶的眼睛,絮娘冷冷往雪地里啐了一口道:“罪奴就是罪奴!好心救你一命,你竟还敢在府中行偷盗之事!”絮娘指向身后奴仆,“你们,将这罪奴拖下去按照家法打二十棍,丢到城外荒郊野岭去!”

身体上的疼痛使他说不出话,只能匍匐着身子大口地喘息。

未被寻到的玉珏碎片,被他悄悄藏入身体迸裂的伤口血肉中。

他没能还给那位小娘子,一直到了后来,被他嵌入指环中,作为扳指,佩戴数年。

玉氏家法是有讲究的,以寸粗荆条为杖,二十棍足矣令他皮开肉绽。

他在城外乱葬岗醒来时,已是夤夜时分,林中一片死寂,他躺在腐烂发臭的死人堆里,抬头望着虬结盘错的树枝外。

云皎皎,白雪乱。

刺骨的寒。

萧淮止阖了阖眼,回望他这十五年,三岁时差点埋骨尸山中,幸有师父李祁年所救,授业于他,却也同样在他脑中贯穿罪恶的种子。

李祁年教他弱肉强食的规则,锻造他一身文武兼备,于他有恩,少年如何懂得辨明是非黑白,他只记得他的命是李祁年所救。

他想起十三岁那一年,他第一次杀人时,彻夜难安,行至李祁年屋前时,男人与他对坐檐下,听了一夜雨声。

“为师待你一如亲子,淮止吾徒,你要记得这世间,水至清则无鱼,万物法则如此,你虽要了他的命,但你若不动手,迟早有一日他也会先取你的命。”

“淮儿,你没错,为师不愿你做那至清至善之人,那样的人保不住自身。”

后来李祁年诈死,他当时被李祁年的仇家追杀,混迹于江左流放的罪奴中,烙上奴印,后又九死一生逃出生天,一路颠沛流离,辗转至今。

这样多要他性命的时刻,他都活了下来。

今时此刻,他又怎甘死于此地?

萧淮止再一次从尸山爬出,回到人间,然而,那一夜,他再一次遇见了仇家。

他被温栋梁所救躲了过去,但一对夫妇却替他殒命山崖,那名奴仆被他们暗中救下,哭得撕心裂肺。

直至后来,他手中握住一些权柄,将仇人反杀,高挂其头颅于城墙十日十夜,也算替李祁年与那对夫妇报仇。

也是他复仇开始的那一年,他率三千骑兵埋伏函谷关外,鏖战数日终将其攻破。

夺下江左土地那一日,正逢灯节,鬼使神差的,他带着伤率副将温栋梁与霍铮一并纵马进城。

上元灯节,华灯千盏耀耀不绝。

那一年,他锦袍玉冠,怒马而来。

曲江河畔,恰逢一轮画舫游过,舫上贵女们倚着栏杆,摇扇羞赧,不知是谁起了哄,女郎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对岸,掠过一名高壮的武夫,而后目光定在姿容清贵的两名青年身上。

耳边女郎们笑音婉转如莺,萧淮止不耐地蹙眉,只觉嘈杂。

直至船帷拂开,楹窗缓缓推开。

靠窗而坐的小女郎螓首低垂,素手握着一柄画扇,细眉微紧,只得见半张娇靥,略傅粉黛,已是姿容清绝。

她垂着眼眸,红唇翕张着,似在小声啜泣。

而另一旁,窗框中出现另一道纤丽影子,背对着他们,只隐约可看出是那名小女郎正被训斥。

再度重逢这一年,玉姝十四岁,豆蔻年华,萧淮止已过及冠两年有余,无妻无妾,风华正茂。

说不清是曲江河畔的风拂过几缕酒香,醉了人心,还是那张靡丽匀腻的脸庞迷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