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狗子

狗子了了一桩心事,不觉得再亏欠卢栩了,哼着小调将板车推进赌坊后院,一开院门,看见宋六、宋七正指挥人在后院搬货。他的小调戛然而止,连忙肃立站好,怯生喊:“六爷,七爷。”

“你瞎乐什么呢,捡到钱了?”宋六光着膀子拿大扇子呼扇着,“没眼还是没手,看不见别人在忙吗,还不赶紧搬货!”

狗子“哎”一声,连忙放好车,跑去帮忙搬货。

船帮收的粮食太多,码头附近的仓库已然堆放不下,他们怕下雨麦子受潮,要分批运到几个铺子的仓库里。

赌坊仓库常年空着,这会儿正派上用场。

宋三手下多是跑船和装卸货的苦力,风里来雨里去,各家兄弟里最看不起的就是赌坊这帮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瘦崽子,见狗子被一袋麦子压得身子一矮,当即就嘲笑出声来。

“六爷,你是不是不让你伙计吃饱?看看瘦的,一袋粮食都搬不动!”

宋六闻言,没好气过来朝狗子膝弯踹了一脚,“磨磨唧唧的!都快点儿!”

狗子连人带麦子摔地上,膝盖磕到地面,疼得好一会儿没站起来,宋六又朝他屁股踢了一脚才没好气地去屋里躲凉快了。

和狗子要好的伙计把他扶起来,“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狗子忍着疼站起来,“我给有一户要田螺的大爷送家里送货去了。”

伙计嗤之以鼻,“就那几文钱的生意,你还给他送家里去!”

狗子没吭声。

伙计把毛巾搭到他肩膀上,再捡地上的袋子放上他肩膀,“一会儿进了仓库,找个地方猫起来,机灵点,别让人看着,等六爷他们走了再出来。”

狗子“嗯”一声,一瘸一拐地扛着麦子进去。

一直忙到天黑,宋六才让他们回去。

狗子一瘸一拐跟伙计结伴回家,“哥,不是买不着粮食么,怎么运回来这么老些麦子?”

伙计叫瘦猴,和他是邻居,虽然叫瘦猴,却比狗子胖了一圈。他拍拍身上的土,“从乡下囤的呗。听说有船漏水,在码头修呢,修好了把粮食运到州府卖。”

他低声道:“听说州府粮价更贵!”

狗子倒吸一口气,“这麦子不是要在观阳卖?”

瘦猴:“哪儿轮得到观阳。”

狗子叹气。

瘦猴笑,“你叹什么气,咱们是船帮的人,饿不着咱们。”

他得意洋洋:“三爷收粮,六爷七爷掏了大本钱,咱有六爷七爷罩着,还愁买粮食?你别看码头那帮苦力笑话咱们没力气,呸,苦哈哈干一天,就他妈一斤麦子。”

狗子低头不吭声。

瘦猴:“我看明天还得运粮食,不成你在家歇一天,六爷不问我就不说了,问起来我帮你糊弄过去。”

狗子头垂得更低了,“哥,要不是我耽误你,你早去三爷手底下混个管事了。”

瘦猴摆摆手:“没那回事儿,三爷手底下辛苦,我也不愿意去码头天天晒着。他们最近给你脸色了么?”

狗子摇头。

他们观阳码头打鱼的管事经常来赌坊玩,给赌坊面子,“我给六爷办事,他们不敢难为我。”

瘦猴:“那就对了,他们要敢给你脸色,你就嚷是六爷让你来的,谁还敢惹你,你回来告诉我,我找六爷带人去帮你讨回来。”

狗子点头,“他们有时候还给我点小鱼呢。”

瘦猴哼哼两声,不以为然,“没人要的东西他们也好意思拿来做人情,要不是你愿意要,他们还得扔呢。蹬鼻子上脸,就是看你好欺负。下次别给他们炖鱼煮田螺了,你卖点是点,攒点儿钱,给婶子弟妹做件衣服。”

狗子笑。

瘦猴嫌弃他没出息,“有时候看你挺激灵,有时候跟个傻子似的,你记住了,只管哄好了六爷,只要六爷愿意让你在跟前儿,咱们兄弟在观阳横着走!”

狗子摸摸鼻尖没说话。

心想,六爷也不敢在观阳横着走啊。

赌坊是大爷的买卖,只是大爷常年在州府轻易不回来,六爷和七爷才能代管,说好听了是管事,其实就是打手头头。

远的不提,三爷就整天把六爷骂得跟孙子似的。

还有那些衙役皂隶,县里有身家的财主老爷,他们见着了哪个不是得客客气气。

瘦猴先到家了,再过两个巷子口拐进去就是狗子家,狗子和他道别:“我家里还有田螺,你要吃到家拿。”

瘦猴:“行,回去歇着吧。”

狗子一瘸一拐往家里走。

他们家挨着南城墙,是观阳县城最破落的一块地方。

县城中心和北边都是青砖瓦房,南边和西边就不少土房子。

他们这儿还更差点,不少人家房子坏了修不起,就搭个窝棚。

狗子成婚时候,他家才修补了房子,是簇新的土坯茅草房。他娘他媳妇都爱干净,不大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墙上还贴着他成婚时的红纸,已经泛白发粉了。

狗子推开院门,闻见炖鱼的香味儿。

他爹坐在院子里,正编草鞋,见他这模样,习以为常问:“你腿怎么了?又叫人打了?”

他娘跑出来,“我看看,伤哪儿了?”

狗子:“没事,摔了一跤。”

他娘心疼:“好好的怎么摔了?”

他爹拽过一把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骂他,“就他干那活,能少挨摔吗?”

狗子噘着嘴不高兴,“我干不了别的。”

他爹抓了只草鞋就扔他,“没出息!”

狗子也不躲,反正草鞋也不沉,打身上不疼:“我本来就没出息!提不动扛不动,字也不识,算不清账,不机灵,也干不了苦力!”

他从小就瘦,大了他爹托人给他谋了个给人账房当学徒的好差事,那账房嫌他笨,嫌他不识字,算不对账,打算盘慢,给他撵回来。他娘又给他找了个面馆当跑趟,遇到个耍横不给钱的,他和那人要钱,被打了一顿,明明是他挨打了,面馆说他不机灵,不让他去了。

瘦猴想带他去跑船打鱼,可他又怕水又晕船,最后还是看瘦猴面子,才混到了赌坊去。

他爹不待见赌坊,可他找不到别的活啊!

他媳妇从外面打了水回来,远远就听见家里争吵,她疾步进门,放下水桶看他,“伤哪儿了?”

狗子:“没事儿。”

他媳妇拍拍他身上的土,替他说话,“爹,狗子最近上进了,您别老说他没出息,他没出息咱们上哪买这么便宜的粮去?”

狗子爹冷着脸不吭声。

他媳妇让狗子回屋去,“他虽在赌坊干,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沾染了好赌的毛病,现在每天起早贪黑地做点买卖,日子也过得下去,您别老骂他。”

狗子爹哼一声,放下草鞋回屋去了。

他娘和他媳妇对视一眼,摇摇头该干什么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