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婚纱,摩托,天地之间(第3/4页)

美花跨上摩托车,回头说:“我要来不及了,有缘再见。”她一拧油门,风驰电掣而去,潇洒自如。

面包车这下开起来更加艰难,三公里开了一个小时,频频熄火。两个泥猴面无表情,任随命运无情捉弄。幸亏刚抵小镇,迎面就有一家修车铺。

“哥,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吗?”我给老板递了根烟。

老板说:“小镇就一条街,你走个几分钟,有几家旅馆。”

车搁铺子,明天再取,徒步找了家旅馆,赶紧把小聚丢进卫生间,让她自己好好冲洗,不一会儿卫生间溢出了泥汤子。我边看电视边等她,无聊地刷了刷朋友圈,刷到一个朋友正参加婚礼。

心猛地一跳,没看清究竟是谁的婚礼,就把手机关闭。

小聚换上青青在南昌买的童装,屁颠屁颠跑出来,说:“叔叔,轮到你了。”

我刚要走进卫生间,电视新闻里就吵吵起来,女大学生坠楼自尽。她的朋友接受记者采访,伤心地说:“我怎么都想不到她会这样,平时挺好的啊,前几天还一块看电影,她说要吃炸鸡,我给她买的。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的母亲伤心欲绝,反复念叨着女儿的名字,说:“她很乖,喜欢帮助别人,都夸她懂事啊,从来不跟人急眼,都夸她好孩子,你走了让妈妈怎么办……”

主持人陈述,沉痛表示女孩遗物包含抗抑郁药品,生前却无人察觉。小聚呆呆地问:“叔叔,为什么人会想要自杀呢?”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大家不帮帮她?”

我想了想,说:“一个人内心有裂痕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这个世界没人能察觉。只有当他砰的一声碎开,大家才会听到。”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说:“死了才会被听到啊?那我马上就,砰的一声了。”她嘴巴喊着“砰”,咕咚摔到地上:“叔叔,我砰了。”

“砰你个头。”我一把拉起她,“去看电视,我冲澡。”

冲完澡我筋疲力尽,倒头睡着。半夜惊醒,小聚在我隔壁床,小女孩眼睛亮亮的,居然还没睡。

我打起精神问:“药吃了没?”

小聚点头。

我说:“那怎么还不睡。”

小聚的眼睛更亮了,亮得有涟漪闪烁。“叔叔,我听得到的。”她翻身趴着,双手托腮,说,“碎开的声音,我听得到的,所以,你不要砰,好不好?”

我无法回答,沉默一会儿,说:“快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小聚沉睡过去。我睁眼到天亮,窗帘缝隙漏出稍许的光。我平躺着,双唇从闭到开,喷一口微弱的气息,小声说:“砰。”

3

正午的小镇热闹非凡,走出小旅馆,相邻各家店铺门口都在播放舞曲。舞曲统统过时,外加电动喇叭炸裂的售卖声:“全部两块,全部两块,只限今天,全部两块!”

小聚东张西望,溜溜球一样转着圈逛,蹲在一个杂货铺前不走了。我凑近一看,她端起一盆乒乓球大小的仙人掌,问我:“叔叔,你能给我买这个吗?”

我没有断然拒绝,仰着下巴说:“请说出你的理由。”

小聚说:“我看过一本动画书,上面写仙人掌很厉害,无论什么环境,都能活下去。我想把它带在身边,一起活下去,一起长大。”

仙人掌圆不溜丢,茸茸的刺,其实通体柔软的白毛,跟小聚挺像,我说:“好。”

小聚收到礼物,蹦蹦跳跳,其他摊位也不逛了,结果前方传来吵闹声。我们绕过围观人群,小聚皱皱眉头,拉住我说:“叔叔,声音好熟悉。”

我抱起小聚,让她坐在我脖子上,她开始实时汇报:“叔叔那个是婚纱店,几个大男人在打人……叔叔!他们打的是美花姐!”

我奋力往人堆里挤,田美花比掉入泥沟时更加狼狈,摔倒在地,满身是土,拼命哭叫,被婚纱店员工又踢又踹。我冲上去推开那些人,刚要理论,他们自己停了手,老板模样的人说:“还抢东西,大家都帮忙看着这小偷啊,我报警。”

我拦住他,说:“有事好商量,这是我朋友,具体什么情况。”

老板说:“她啊,进店里说要买婚纱,看中一件,还装腔作势问价格。问完了又说要试,就让她去试呗,结果趁着没人注意,抱起婚纱就往外跑,我们差点没反应过来。看着挺老实的,怎么了,买不起就抢啊。”他转身走到店门口,从地上捡起一件婚纱,对我说:“行,你是她朋友,这件新的,弄得全是灰,这还让我怎么卖。”

田美花哭着喊:“我付钱了,钱放你们柜台了!”

老板一愣,让店员进去看看。我先扶起美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问:“既然付钱了,你为什么要抢了就跑?”

美花只哭不说话,店员拿着一沓钱出来,说:“还真留了。”老板狐疑地望了美花一眼,拿起钱清点,三两下点完,说:“差四百块。”

我松了口气,只差四百块,那管这个闲事还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掏出四百块钱,递给老板,说:“买了,她都被你们打成这样,也别报警了,行吗?”

老板点点头,围观人群没热闹可看,一哄而散。我把婚纱交给田美花,说:“先去洗把脸,没事了。”

我们回到旅馆,田美花洗脸,小聚偷偷摸摸说:“叔叔,这下我们更穷了。”

田美花抱着婚纱,对我鞠了个躬。“谢谢你,我真的没办法了,镇上不认识人,打电话也没借到,就差四百块,我心想以后有钱了再还给老板的……”

我头疼地说:“那你可以先回去,不就四百块吗,搞到了再来呀。”

田美花说:“我担心来不及,我得赶紧结婚。”

我说:“结婚有什么来不来得及的,那你男朋友呢?”

田美花支支吾吾,憋出一句:“他还没同意。”

我和小聚互望一眼,觉得脑子一团糨糊。田美花继续解释:“我一定要嫁给他,不管他同不同意。”

我说:“这个没法硬来吧?”

田美花犹豫一会儿,从背包夹层翻出一张旧报纸,塑料薄膜包着,宝贝一样。她小心翼翼递给我,指着上面一篇文章,说:“你看。”

2007年的报纸,记者走访了贵州山村一所小学。整所小学一共三十七名学生,一个老师。老师名叫李树,大学毕业后执意回到故乡,成为乡村教师。记者采访那年,已经是他坚持的第七个年头。村里医疗条件差,李树身体不好,记者抵达时,他刚从镇上卫生所开药回来。记者问他最需要什么,他说学习用品。

报道篇幅不长,我心想,他一定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