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玫瑰再见(4)(第2/7页)

她对我说:“我加件外套,与你找个好地方说话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园去。

我们在长凳坐下。

公园中情侣们散步拥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面包喂白鸽,气氛温馨宁静。

她细细地说:“他是我第一个爱人。”

“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我说。

“为了在他那里受的创伤,我嫁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达十年之久……”玫瑰的声音越来越低。

“可是你离了婚,你现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于他!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嫁他只是为了求个归宿吧?”

她不响,凝视远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难道不爱罗德庆?”

“我爱。”

“那么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么?”

“震中,请不要对着我吼叫,”她心虚,“震中——”

“你这一辈子伤了多少人的心?”我眼睛红了,鼻子发酸,“黄玫瑰,你跟本不懂得爱情,你好比一只蝴蝶,一生出入在万紫千红的花丛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赏花朵。就好比你,你得尽了所有人的爱,但是你并不感激。”

“不。”她倔强地看向我,双眼闪着泪光,明亮得犹如两颗宝石,但她并没有流下眼泪,“不,每个人爱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着她。

“震中,”她静静地说,“即使你爱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头顶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透心凉。

她早知道了。

我怎么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种人,我非常重视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气头上故意侮辱你,我晓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为了感情。”我垂头丧气。

“我是爱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我也爱你父亲。”玫瑰说,“你不要诬告我了。”

“对不起。”我说。

“我与庄国栋……我想好好看看他,我爱了他这么多年……”

“这么一段幻觉,你们当时都年轻,相识才短短一段时间,而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我就是想清楚这是不是事实,他这个人存在我心底已经十多年,有时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丽。”

“如果你发觉你爱的确实是庄国栋,你打算牺牲我的父亲?”

她美丽的眼睛看着远方,“我相信随缘。”

“你相信不负责任。”我赌气。

“震中,”她苍白着脸,“我知道你不原谅我。”

“我爱我父亲,”我说,“我不忍看他伤心,”我加一句,“我也爱庄国栋,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我仰起头,“还有我自己,我们这些人,都欠你良多,为你伤神,玫瑰玫瑰,我还能说些什么?”

她垂下眼睛,掉了一串眼泪。

我说:“有选择的爱便不是爱,玫瑰,承认吧,承认你并不爱罗德庆爵士,你欣赏他尊重他崇拜他,但并不爱他。”我咄咄逼人。

她呜咽:“如果家明还在……”

她“霍”地站起来,要走回酒店。我连忙轻轻拉住她。

“求求你,”我说,“疏远庄国栋,为他好,也为了你自己好。”

她紧紧抿着嘴唇。

“过去的事已过去,”我说,“你看过费丝哲罗的《大享小传》没有?”

我说:“你们两个人并无能力挽时间的狂澜。我知道你们的事,你们在夏日相遇,燠热的夏日夜晚,薰风下你们为恋爱而恋爱,你才十七八岁,一朵花都能引起无限的喜悦,他离开你的时候,你认为地球从此停止转动……可是玫瑰,你现在长大了呀,玫瑰,你听我说,你必需帮助你自己,自这个魔咒解脱出来。”

她闭上眼睛,又一串眼泪。

我只好递过去手帕,不忍心再说下去。

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才短短十分钟,我看出她内心矛盾反复地挣扎。

我伸过手去,扶住她肩膀,她向我投来感激的眼光。

我轻轻地说:“让我来帮助你,搬到大姐家住。”

她软弱地点点头。

我替她略为收拾,便接她到大姐家。

大姐见到玫瑰,非常安慰,连忙报告父亲,大家对玫瑰,以爱护以忍耐。

我并不是小人,庄国栋来找我的时候,我坦白告诉他,玫瑰在我的监护下,不打算再见他的面。

老庄嘴角挨了我一拳,犹自青肿着,他瞪着我,良久不语。

“我的心情与你一样坏,老庄,咱们哥俩别说二话,我胸中像是塞满砂石,天天吃不下东西,晚上双眼红涩,像火在燃烧,但闭上眼皮,又睡不着,转眼又到天亮,又是一日,嘴巴苦涩、发酸,脑子发涨,除出玫瑰两个字,心中没有其他人,其他的事——你想想,老庄,这种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我是怎么挨的?我根本不是活着。”

老庄不出声。

“我当然晓得你不好过,这话你劝过我:请你控制你自己。”

老庄背转身。

“你都几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结婚生子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回头,你呢?”他仍然背着我。

“我?”我想了一想,缓缓说,“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觉得语气凝重凄酸,不像在开玩笑。

“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去做和尚?”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劝得了我,为何不劝你自己?”他问。

“事情不临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声音非常温婉,“我与你,我与你竟是同样的命运。”

“你是宿命论者,老庄,我现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争取她,无论如何,我要争取她,你与你父亲,即使再加上一支军队,也不能阻止我。”

他转头走了。

我紧紧守护着玫瑰。

庄国栋真疯了,他的行为,与一个十多岁热恋中的孩子没有分别,他开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辞去业务,日夜在我们家外徘徊、敲门。

雪融光了,花园里各色花卉开放,庄国栋英俊地、憔悴地、苦笑着,毫无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让他进屋子来见玫瑰,他双眼燃烧着炽热的恋火,低声下气地恳求。

大姐心早就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大姐早就背夫弃子,收拾包袱与他私奔。

她开导他,他耐心听,最后那句话永远永远是:“让我见一见玫瑰。”

当年他折磨过她,不待来生,他就来偿还这第债。

玫瑰将自己锁在房内,吃饭也不出来。

她仍然美得动人心魄,纯象牙白色的皮肤,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风韵,整个人散发着蜜之香味。美丽的玫瑰,我们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后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