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第2/3页)

横竖白日里也睡过一觉,裴卿起身打开门走到了院子,月色被林子里的树木遮挡,淡薄又模糊。

本想去院子前的柴堆上坐一阵,突然听见屋后传来几道涔涔水声,寻声走过去,便见夜色下,一姑娘正抬着胳膊费力地往竹竿上晾晒衣裳。

正是农舍的那位哑女。

不知道身后有人,一回头看到裴卿立在那儿,哑女吓得不轻,往后退了两步,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裴卿知道自己的长相不如谢家那位三公子风流倜傥,也没有周世子的贵气,更没有崔家那位富家子弟的温润如玉。

加上白日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半天,恐怕早就成了凶神恶煞的土匪。

怕把人姑娘吓出个好歹,立在那没动,扫了一眼盆里的一堆衣裳,又抬头看向满竹竿的湿衣,出声道:“都是你洗的?”

姑娘点了点头。

裴卿想起正躺在屋里的那位肥胖农夫,眉头一皱。

哑女却走去旁边屋檐下搭建的灶台上,提着一个瓦罐往土碗里倒了一碗药,小心翼翼地捧在他面前,目光看向他胳膊上的伤。

裴卿一愣,很快猜到了她是什么意思,并没有接。

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顾忌,把碗送到嘴边,“咕噜”一口吞下,再抬头看他,眼里带了几分歉意。

瞧出来她是在道歉,碗里应该是治伤的草药。

这才伸手接过,仰头一口,碗里见了底,把空碗递给她,“多谢。”

哑女摇头,仓促地笑了一下,碗放上灶头后,蹲下来继续搓衣裳。

裴卿便坐在墙边的谷草堆上,看着她把一盆子脏衣洗完,晾了满满一竹竿,几乎都是屋里那位农夫的衣裳,又问:“你父亲不干活?”

哑女摇了下头,又慌张地点头。

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裴卿看出来了,这农夫压根儿就不是在养女儿,而是在养奴隶。

心中暗嗤了一声,这天下的父亲,不是东西的还真不少。

哑女洗完了一盆衣裳,见他还坐在那儿,对他扬了扬手,双掌叠起来放在脸侧,偏头做了个睡觉的手势。

大抵是在劝他早些歇息。

瞧了一眼天色,确实不早了,正要起来,见哑女转身又走去了灶台后,不由疑惑,“你不睡觉?”

哑女摇头,冲他指了一下跟前的堆柴,从里面掏出一把斧头,一手对着他做了个捂耳朵的动作,又是在催他回去,怕吵到了他。

裴卿没动。

哑女见劝不动也没再管他,忙着干活。

哑女的个头并不高,身体看着纤弱,一双胳膊挥起斧头来,力气倒是不小,灶台上点了一盏油灯,光落在她跟前劈柴的木墩上,瞧了一阵,裴卿的眼前突然恍惚了起来。

哑女的身影慢慢地同脑海里那道熟悉的身影重叠。

裴元丘走时,他才六岁。

一对孤儿寡母,想要讨生活更难,那些年母亲白日替人做工,夜里便和这位哑女一样,劈柴洗衣,常常忙到半夜。

也很纤瘦。

一双手几乎成了皮包骨。

“你是要累死我吗……”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耳边刮过,穿透了跟前的黑夜,周围的光亮瞬息不见,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汹涌的海水猛然倒灌过来,扑在他脸上,堵住了他口鼻。

“宴卓,对不起,对不起……”破碎的哭声拉扯着他,四肢动弹不得,海水肆虐地灌进他的心肺,剧烈的疼痛灭顶而来。

不知挣扎了多久,快到窒息的边缘了,袖口突然被人拉拽了一下。

口鼻之间的海水陡然退开,猛地一口急喘,挣扎回来,灶台上那盏星豆的油灯重新映入瞳孔。

哑女正蹲在他跟前,手抓住他衣袖,惊慌地看着他。

缺失的气息慢慢地回稳,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从身后的谷草堆里爬了起来,嗓音有些嘶哑,“没事。”

哑女忙去灶台倒了一碗水递给他。

裴卿迎头一口饮进,频跳的心口渐渐地平静下来。

蹲了一阵,见他没事了,哑女又对他做了个睡觉的手势,裴卿点了点头。

哑女走回灶台,拿起斧头继续劈柴。

裴卿坐在谷草堆上,看了一阵,终究放下了手里的碗,到了哑女身旁,伸手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斧头,“去歇会儿,我来。”

哑女一脸惊慌,忙伸手去夺,一抬起手,一截胳膊便从袖口中露了出来,只见那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暗红的伤痕。

裴卿目光遽然一顿,眼皮子跳了跳,一股怒火陡然冒了出来,“那畜生打的?”

不用她说,也知道。

“我不弄死他。”裴卿咬牙,提起斧头便要往屋里冲,身后哑女却拖住他胳膊,死死地拽住。

裴卿回过头,便见哑女满眼哀求地看着他。

再是畜生,那也是她的父亲,不就是和自己一样吗,一阵无力感袭来,便也立在那儿不动了。

哑女趁他呆住的功夫,赶紧夺他手里的斧头,太慌张,不慎把他的一截袖口也掀了起来。

适才擦完身子后,忘了捆绷带,只见手腕内侧,横七竖八的几道小刀伤痕,被旁边的灯火一照,触目惊心。

哑女一愣,愕然抬头。

裴卿神色倒是平静淡然,伸手拉下袖口掩盖住,指了一下自己适才坐着的草堆,“你去那歇着,我睡不着,帮你劈一会儿。”

哑女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退到了一边,立在他旁边没再动。

一斧头劈下去,裴卿低声同她道:“他下次再打你,你就躲,躲不掉……就求饶吧。”

这是他用母亲的性命,换来的道理。

儿时他性子执拗,没少挨过打,尤其是嚷着要去找父亲,都会被狠狠揍一顿。

慢慢地便成了家常便饭。

每回挨完一顿藤条后,母亲都会后悔,抱着他哀求:“宴卓,娘控制不住,下次娘再这样你就躲,跑得越远越好,别让娘追上好不好……”

他并没有跑,以为只要让她把心口的那股气顺过来,便会平静。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负罪感最终还是压垮了母亲,意识到自己再活下去只会对他造成伤害后,便选择了自缢。

他从未恨过母亲,即便她打他一辈子他也愿意,反倒是没了那样的疼痛后,再也支撑不下去。

所以,他当上了捕头。

他喜欢与人搏斗,喜欢刀子割在身上的感觉。

她不一样,她再待下去,屋里的那位畜生会要了她的命,他能帮她,必不会袖手旁观,“你要是愿意,明日我带你一道走。”

虽说也是刀山火海,但闯过去了,便能重见天日。

把劈开的木柴骑捡起来扔到旁边,转身去看哑女的反应,一回头,却见那哑女的脖子上不知何时抵了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