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吐蕃国俗

铺天盖地的墨色中。

文成转过身来,以断发、黛面、墨衣之态,面对她故国的使团,神色很平静坚强,似乎永不需要旁人的担心。

似乎要以坚毅的姿态告知她的故国:她永不会丢掉大唐公主的气度和尊严。

姜沃望着文成的眼睛。

依旧明亮,依旧坚定。

只是,在看清姜沃面容后,这双眼睛变了,像是一直压抑着暴雨的天空,终于起了风,像是一座休眠许久的活火山,忽然迸出些微岩浆,像是……孩子离开家太久一直撑着的坚强,再见到亲人时的星点泪光。

**

当年禄东赞作为使臣到大唐时,鸿胪寺相迎,此番大唐使节到达吐蕃,已为大相的禄东赞也未亲自露面,而是也令吐蕃官员相迎。

吐蕃,与其余四夷宾服不同,总是力争与大唐的平等地位,甚至一直在跃跃欲试的挑衅。

毕竟其民风上下彪悍,最崇尚武力。

使团进入吐蕃境内,姜沃就曾发现有人头上带着一根狐尾,走在路上很受人唾弃似的。

崔朝在旁解释道:“吐蕃人尚勇武,更以战死为荣——若是一家中代代有战死的男儿,则被人敬为第一甲等门户。若是在战场上怯懦战败的,就是这样,头栓狐尾,不配为人,见人都要作揖两次。”

姜沃见人群中畏畏缩缩,甚至被人戏弄的狐尾人,深深体会到了吐蕃人的秉性。

她忽然就想起了二凤皇帝所忧。

“外夷强梁,世为纷更。”

何以保国?

礼法?文义?诗书?

吐蕃或许会慕中华风物,和亲事后,吐蕃也曾派出使团来长安学习《诗》《书》等典籍。

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敬畏。

他们认的始终是更锋利的刀剑,更强大的武力。

正因极其崇尚武力和强壮,吐蕃对女人的态度——

赶路时姜沃见到的吐蕃女子不多。

但姜沃很快就亲身体会到了。

*

她作为使团正使,虽心系文成公主,到赞普祭堂后也先去寻望文成公主,但四目相对彼此认出后,两人都迅速掩下激流般的心绪。

先行正礼。

文成公主垂眸整理下心绪,而姜沃则上前,按照鸿胪寺吊祭的礼仪,为赞普颂唐使吊祭文。

她已然将祭词背的纯熟,然而还未开口,就见负责迎接他们的吐蕃大臣面色凝重出来阻拦,先用生硬的汉语:“等等!怎么回事!”

然后就叽叽呱呱说了一串吐蕃语。

姜沃余光见崔朝脸色变了,就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崔朝还不是专业的译语人,对吐蕃语不过懂四五分,都听得面色不好,可见里面有些词必是颇为过分。

译语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翻译过来。

他省略掉这位吐蕃官员一些表示荒唐感的语气词,只将语意翻给这位太史令:“吐蕃国俗,妇人无及政。更有贵壮弱贱之分。”

译语人继续道:“所谓贵壮弱贱,便是吐蕃向来是重勇武强壮者——出门在外,都是少壮在前而老人在后,作为女子,哪怕是母亲,也要拜强壮的儿子。”[1]

“哪里能让一个女子来吊祭先赞普。若大唐使团诚心吊祭,应当换旁边这位随行将军来。”

随行将军……姜沃目光转到此番负责护送使团的薛仁贵身上。

吐蕃人还挺会挑的。

此番出行吐蕃,需猛将率兵护卫,薛仁贵便从守玄武门变成了守使团,暂领右武侯将军之名。

此时听吐蕃朝臣语,不由双眉紧皱。

不由去看太史令:他知这位太史令性情谦和不争,又素与人为善。此时倒有些担心她听闻吐蕃国俗后,会入乡随俗也退一步免生争端。

这一步可退不得。

好在,薛仁贵很快放心下来。

太史令依旧是清淡如云的神色,但言辞却笃定无改:“我乃大唐使节,领圣命而来,自当亲行吊祭之礼。”

“再有拦阻,便视为吐蕃兵袭大唐使团。”

薛仁贵闻言心下安定,抬手握拳往下一顿,原本只在祭堂门外列队的精兵,便齐齐往内走一步。

那吐蕃朝臣明显左右为难起来,又不能当场跟大唐使团打起来,又不能坐视一个女人来念吊祭文。

他叫过身边一个吐蕃士兵,吩咐了两句,那士兵就快步跑出去了。

显然是出去请示了。

然后他用生硬汉语道:“请唐使等候片刻。”又对译语人叽里呱啦说起来。

姜沃这回都不等译语人翻译,直接开始走自己的流程——笑话,何必等你安排!

大唐的吊祭文书早已送到吐蕃新赞普处。

相当于唐使吊祭一事已与吐蕃完成了官方的交接,此时来走流程。

如何能容吐蕃朝臣在这儿挑肥拣瘦,一会儿想临场换人吊祭,一会儿又要暂停等他去请示能做主的人。

简直滑稽。

吐蕃朝臣再想拦阻,跟随使团而来的唐军已然以手按刀——祭堂前见刀光不吉,已然是给吐蕃留了最后的选择余地。

若再拦阻正使祭拜,就要动兵戈了。

剑拔弩张间门,一直肃立在旁的文成公主对吐蕃朝臣道:“退下!”

然后换了吐蕃语,语气肃然对那将军说了几句。

译语人在旁低声翻译道:“公主在说‘先王祭堂何以放肆’。又道‘先王当年迎娶大唐公主,执子婿礼,称永修其好,如何今日拦阻唐使祭拜。’”

吐蕃朝臣看起来依旧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姜沃只静候文成公主话尽,便径自诵起吊祭文。

甚至还是符合语文课本要求:有感情的背诵全文。

吊祭礼毕。

姜沃终于能走到文成公主面前。

“公主,臣奉陛下诏书至此,迎公主归国!”

*

时隔多年,姜沃再次与文成公主对坐。

她坐在毛毡之上,双手接过文成递过来的羹酪。

文成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望着姜沃道:“我早知赞普病逝,必有使团会来。也曾想过许多次,他们会给我带来什么旨意。”

“应当是恩赏吧。”

“厚赏我愿继续留在吐蕃,为两国修好。”

“若是运道好些,朝上有熟知吐蕃殉葬事,又愿意为我这和亲之人性命安危提一句的朝臣,那说不定会是一道令我归国的诏书。”

但……

文成心中一片平静:但即便有这样一封诏书,我也应当拒绝,依旧自请留在吐蕃。

因她没法确定这封诏书背后,朝廷是真的有心要迎她归国,还是只以此诏书为恩典,依旧希望她留在吐蕃。

应当是后者。

文成从来很清醒。

她并非帝女,只是宗室女,朝上所立能决定她命运的朝臣与她俱无干系,又何须要为她考虑,迎她归国,那还要费心考虑如何安置她这样一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