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小沫憋宝中(第2/6页)

姜小沫家里人都没了,他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一路讨饭来到口北,已然是穷途末路,有憋宝客带他发财,自是求之不得,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不过他也知道过耳之言不可全信,心下仍有疑虑:“口北有重兵驻防,各个商号开门做买卖,熙来攘往热闹非常,闹得出什么大乱子?况且祭风台二鬼庙是锁家门丐帮的老窝,聚集着几千个要饭的,我一个外人进得去吗?再退一步说,眼下咱出得了城门吗?你走南闯北从不做亏本的买卖,瞧不出锁家门大罗罗密是什么意思吗?锁家门的恶丐一向有进无出,岂肯用掩身棒子、破砂锅子、团龙褂子,还有我这个小叫花子,换你四个长明不灭的蜡烛头?你只换了我出来,说不定还能放咱一条活路,而今咱是走不成了。自打咱俩下了祭风台,身后就跟着盯梢的,待在堡子里不打紧,一步踏出口北,就得让锁家门的恶丐乱棍打死,你骑着黑驴跑得快,我怎么办?”

窦占龙嘿嘿一笑:“如若瞧不出锁家门大罗罗密打的什么坏主意,我也不干憋宝的行当了。你尽管踏实住了,手上拿着掩身棒子,还怕大车店门口那几个乞丐不成?明天夜里,口北必乱,你我二人可趁机行事!”

正如姜小沫所说,窦占龙能思善算精明过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就拿眼下来说,住在汤记大车店也是有意为之。那个年头的大车店可没有舒服的,同一个店中也分上中下三等房,坐北朝南的正房价钱贵,收拾得干净利索。中间一等的也还行,至少没什么虱子跳蚤。最次的是土坯房,茅草顶、大通铺,垫着一层草席子,被子褥子还得自己带,住店的头朝外脚冲墙,挤挤插插躺在一张大通铺上,也有带着媳妇儿赶远路的,有单间舍不得住,顶多在铺角儿腾个位置,挂上一道布帘子,再给个单独的尿盆,这就算说得过去,还得额外多给钱,对开店的来说,这叫“老玉米都是粒(利)儿”。夜里睡觉的时候,鼾声如雷、臭气冲鼻,地上的鞋子跟打群架似的。屋中的桌椅板凳,大多是白茬儿木头钉的,脸盆架子上搭着条看不出本色儿的破手巾,大伙一块儿用,旁边的猪油胰子抓得如同黑炭条一样。住得不行,吃得更次,无非是“窝头、饼子、萝卜汤、咸菜丝”,管饱不管好,还甭问脏净,图的就是省钱实惠。住店的也是三教九流,剃头修脚的、掌鞋补锅的、推车挑担的、箍炉卖蒜的、山南海北的、烧砖烧瓦的、脱坯和泥的、打拳踢腿的、赶集逛庙的,以至于土匪蟊贼,不问你是干什么的,掏三个铜子儿就能对付一宿。甚至有专门在此做皮肉生意的妇女,称为“卖大炕的”,捯饬得花枝招展,天黑之后挨屋转一遍,扒拉扒拉这个,捅咕捅咕那个,给一大枚就往被窝儿里钻,黑灯瞎火看不清模样,一把一利索,完事再去下一间屋子。尽管是乌烟瘴气、蛇鼠横行,住店的却从来不少。一是因为穷,再一个是大骡子大马比人命值钱,大车店里给人吃的不行,喂牲口的可是上等草料,牲口棚子也宽绰,场院里切草料的铡刀、饮牲口的水井一应俱全,食水槽子刷得干干净净,把牲口伺候舒服了,转天出门能多走二里地。

汤家店在口北开了多年,掌柜的是亲哥儿俩——汤老大和汤老二。窦占龙住在此处,正是瞧中了汤二爷的手艺。他跟姜小沫交代完了,叫来店伙计:“有劳你们家二爷给我蒸一对馍馍娃,按眉画眼、涂金裹色,蒸完了我多给赏钱。”伙计纳闷儿了:“客爷,不年不节的,您要那祭神的东西干什么?”窦占龙说:“我明天带去拜庙,你让他多费费心,蒸得仔细些。”伙计满口应承:“您只管放心,他蒸馍馍娃的手艺,在咱口北堪称一绝,再没有比得了他的,肯定是尽心竭力地伺候您。只不过您得多等会儿,我们家二爷正在宝局子耍钱呢!输光了他才肯回来,反正咱大车店的灶上昼夜不歇火,随时可以蒸。”窦占龙点头道:“不忙。”打发伙计出去,关上屋门。姜小沫忍不住心中疑惑,又追问窦占龙:“咱不是去祭风台二鬼庙憋宝吗?为什么带两个馍馍娃?半路上当干粮吃吗?”

窦占龙见这小子还不肯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憋宝,只得告诉他:“二鬼庙中的撞宝石,不只可以砸出天灵地宝,让你富贵惊人。你跟我三魂七魄相通,我打下铁斑鸠,也相当于你打下了铁斑鸠,你我二人命中注定,都该折损一半阳寿。我逃出狐狸坟之后大限将至,无奈气数不够,万难躲过此劫。你则不然,等你大限临头之时,或可凭借撞宝石躲过一劫。财不入急门,佛不度穷鬼,眼下对你说破还为时尚早,待你埋下鳖宝,自会洞悉其中因果。你只须记着,咱俩能否在二鬼庙中拿到撞宝石,全看这两个馍馍娃了!”

姜小沫听得似懂非懂,仍不觉得馍馍娃有什么紧要,口北那么多卖蒸食的,买两个馍馍娃还不容易吗?他哪知道,窦占龙住店之前已经打探明白了:车马店的汤老大是个正经生意人,而汤家老二人送绰号“汤二膀子”,却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夯货,从不过问大车店的生意。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买卖干十年不富,一年不干就得受穷,经得起赚,经不起赔。他只认准了一条道——赌!整天扎在宝局子里赌个昏天黑地,盼着一夜置下一所大宅子,怎奈瘾大手臭,几乎没赢过钱。仗着大车店是祖传的买卖,他兄弟俩一人一半,汤老大又没个一儿半女的,指望着兄弟传宗接代,自己忙得脚丫子朝上,也得认头拿钱让老二出去耍,不过也不多给,输光了他就回来干活儿。俗话说“烂船尚有三千钉”,汤二膀子也有一招拿手的。口北有个蒸馍馍娃祭神拜鬼的旧俗,蒸馍谁都会,逢年过节时,拿手捏咕个小兔,用红豆当眼珠,或是拿小剪子剪成刺猬,按上两颗绿豆眼,倒也活灵活现。但馍馍娃的眼珠子可不能拿红豆黑豆对付,一张大白脸长俩小豆眼儿,那也不好看啊,就得是画出来的。汤二膀子最擅长给馍馍娃画脸儿点睛,别人是蒸完了再画,画得各式各样,丑得能给人看哭了,汤二膀子则是先画后蒸,上屉之前馍馍娃是闭着眼的,蒸得了一掀锅盖,两个眼就是睁开的。见过的人都说他把馍馍娃画活了,神鬼见了都要高看一眼。口北有钱的商贾富户祭神拜鬼,除了杀牛宰羊之外,都要用汤家大车店的馍馍娃。此乃老汤家祖传的手艺,传儿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而且是单传,同一辈中只传一个人。汤老掌柜在世的时候,担心这个不务正业的小儿子被他大哥赶出去,沦落街头冻饿而死,才传了他这招绝活。汤二膀子有一技之长傍身,伸手找他哥要钱的时候,腰杆子也能挺直了。窦占龙去二鬼庙憋宝,少不了汤二膀子蒸的馍馍娃,至于有什么用,到得取宝之时方可说破,以免隔墙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