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破人亡(第3/7页)

桑老丈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在建安县东溪乡的桑家,是家中一个侍奉了三代人的老仆。桑家在十里八乡还算富足,家里都是良善之人,待他这个老仆亲如家人,知他年老体衰,很多重活累活都不让他做。桑家育有二子一女,桑榆是其中最小的女儿,时年六岁,活泼好动,两个哥哥都已十好几岁,平日里用功读书,少有陪她玩耍,桑父桑母忙于操持家业和日常琐碎,陪伴她的时间也很有限,年老多闲的桑老丈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

那时桑榆最爱玩的游戏是捉迷藏,家中偏屋的房梁上铺架了一层木板,用于堆放一些不常用的杂物,算是一个小小的阁楼,那里成了桑榆最喜爱的躲藏之处。每次与桑老丈玩起捉迷藏来,她都会爬上梯子,躲在阁楼之上,桑老丈总是在偏屋里转来转去,假装怎么也找不到她。这时阁楼上会响起猫叫声,那是桑榆养的一只狸花猫,整日跟在她的身边。桑老丈听见猫叫声,这才爬上阁楼寻找,装作好不容易找着了她。她爱与桑老丈玩各种游戏,也常与桑老丈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她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比如看见狸花猫捉住了一只大老鼠,又或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比如在两个哥哥那里受了气,总会缠着桑老丈说个不停。桑老丈很喜欢听她说,每次等她说完,都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好吃的点心,桑榆开心时会更开心,不开心时也会立马高兴起来。

日子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过着。可是桑家院墙之外,东溪乡并不安宁,整个建安县境内都不安宁,只因麻溪一带峒寇作乱,四处劫掠,已经闹腾了大半年。东溪乡虽然离麻溪较远,尚无贼寇侵扰至此,但时常有逃难的饥民路过。桑家人乐善好施,总是拿出存粮救助饥民。饥民们哭诉贼寇如何凶悍猖獗,如何劫财掠粮,如何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桑家人听多了这些惨事,免不了担心贼寇随时会杀来,私下里商议要不要举家外出避祸。好在好消息很快传来,朝廷派出了大批官军进剿,说是不日便将荡灭麻溪贼巢,平息这场寇乱。

然而峒寇作乱,还只是贼过如梳,官军进剿,却是兵过如篦。入夏后的一天,一支官军分道进剿,从东溪乡路过,突然污蔑乡民暗资贼寇,在乡里大肆烧杀起来。桑家本就是乡里富户,首当其冲,乱兵一拨拨地冲进了家门,桑家人慌乱之下四散奔逃。桑母找到了两个儿子,却寻不见桑榆在哪儿,四处哭喊,被赶来的桑父拉拽着,躲入了地窖之中。当时桑榆正与桑老丈玩捉迷藏,桑老丈知她躲在阁楼上,慌忙冲上阁楼,果然找到了她。这时乱兵冲了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桑老丈慌忙将梯子抽上阁楼,抱着吓坏的桑榆躲在杂物堆中,捂住桑榆的嘴,不让她出声。

乱兵将桑家洗劫一通,很快发现了地窖,将桑榆的父母和两个哥哥抓了出来,逼问还有没有其他藏起来的财物。桑父将所有存放的财物都交代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饶。可是乱兵没有放过他,一刀将他砍死,又将桑母和两个哥哥一一砍倒在地。

这一幕就发生在偏屋外的院子里,阁楼壁板上有接缝,桑老丈凑近接缝,紧张地看着外面的一切。接缝就在桑榆的眼前,她亲眼看见父母和两个哥哥被摁跪在地上,在求饶声中一一被杀害。她的嘴被桑老丈紧紧地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不住地颤抖。她瞪大了眼睛,乱兵手中沾满鲜血的刀口每一次砍下,她浑身便抽搐一下,脚尖不小心蹬到了堆放的杂物,杂物倒塌,发出了响声。院子里那伙乱兵听见了,一抬头瞧见了阁楼的入口,就举着刀挨了过来。桑老丈紧张万分,只能紧紧抱着桑榆一动不动,听天由命。

就在这伙乱兵聚到阁楼入口的正下方时,忽然几声猫叫响起,一只狸花猫从阁楼上跳下了地,蹿进了不远处的花丛里。这伙乱兵吓了一跳,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哈哈大笑。这时其他几伙乱兵抢走了财货,割下了首级,纷纷在各处屋子放起了火,陆续退出了桑家。军赏以计首论功,杀贼斩一首级,可赏绢三匹、钱三贯,这伙乱兵又搬又扛地抢走了众多财物,临走时还不忘将桑榆父母和两个哥哥的脑袋割下。这时起火的里屋冲出来一个人,有乱兵笑道:“刘二,你个治病救人的郎中,居然也来干这事。”乱兵所说的刘二,浑身挂满了财货,讪讪一笑,随着这伙乱兵一起去了。

乱兵走空后,桑老丈悄悄地放下梯子,小心翼翼地抱着桑榆下了阁楼。放眼望去,片刻前还是一片安宁祥和的家园,此时已是一片狼藉,桑榆的父母和两个哥哥横尸在地,脖子断口还在往外汩汩地冒血。桑老丈赶紧捂住了桑榆的眼睛,可是她已经看见了,小小的身子不住地发抖。四处浓烟滚滚,大火翻腾,桑老丈来不及给桑家人收尸,只能抱着桑榆逃了出去。偌大一个东溪乡,被这支官军杀得没留下几个活口,一座座村舍也在大火中被夷为平地。钱粮洗劫一空,留下来没有吃的,还会担心遭遇贼寇和官军,桑老丈只能带着桑榆背井离乡,如曾经那些饥民一样,踏上了流亡之路。

一路上与不少饥民为伍,饥民们大多来自东溪乡至麻溪一带,都是被这支分道进剿的官军祸害,沦落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桑老丈听饥民们谈及,这支官军的将首名叫虫达,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杀良冒功,鸡犬不留。桑老丈记下了这个名字,桑榆也记下了这个名字,后来听说虫达因为这次进剿杀贼众多,论功行赏,竟受到皇帝召见,还被封为了大官。

虫达是如何“杀贼立功”的,桑老丈比谁都清楚,可他清楚又有什么用?他需要尽快找到落脚之处,尽可能地照顾好年幼的桑榆。他牢记着桑家待他的恩德,在一处破庙宿夜时,他怀抱着满脸泪痕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桑榆,对着残破的佛像暗暗发誓,无论如何要将桑榆抚养长大,以报答桑家的大恩大德。他带着桑榆一路流亡,最终来到了还算太平的建阳县。桑老丈早年学过木工活,后来在桑家做了仆人,这门手艺便搁下了,没想到年老之后,靠着重拾这门手艺,先是给别的木匠打下手,后来自己揽活挣钱,好歹在建阳县立住了脚。桑榆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懂事,她知道桑老丈年事已高,于是洗衣做饭,揽下所有能做的家务,闲暇时还帮着桑老丈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两人以父女的名义相依为命,在建阳县过了几年还算安稳的日子。只是自从被桑老丈捂住嘴不能出声、目睹父母和哥哥惨死之后,桑榆便不再说话了。从前她很爱说话的,总是缠着桑老丈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然而经历家破人亡的变故后,桑老丈再没听她出过一声,说过一字,哪怕桑老丈攒钱请人教她识字,她也只是跟着点头摇头,从不做声。桑榆平日里当着桑老丈的面,脸上常常笑着,可是背着桑老丈时,脸上的笑容便会消失,变得郁郁寡欢。桑老丈看在眼中,常常担心桑榆会想不开。他知道自己老了,没多少年可活,等他一死,这世上便没人照顾桑榆了。他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拼了命地雕刻木作,到处挑担售卖,一来让桑榆跟着四处走动,也好散散心;二来多卖些钱,好给桑榆置办嫁妆,将来为桑榆找个好夫家。这样他才能死得安心,将来去阴曹地府见了桑家人,才能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