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初恋

太阳升起,窗外春光耀眼,照着老梅树苍遒的枝干,有蒙蒙柳絮越过高墙飘来。阳光下,飞絮如雪乱。

魏瑄站在幽暗的牢槛前怔怔望着,寂静中忽听魏西陵道,“他来过这里?”

叮的一声,勺子磕到了碗边上。魏瑄暗然心惊。

虽然谢映之说过,溯回地里无修为之人只能看到自己前世的片段,所以魏西陵并不知道前世萧暥逝于寒狱。

但纵然如此,魏瑄依旧是心中有愧,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魏西陵的目光,答道,“他来过。”

魏西陵眉心一沉,又问:“何时?”

从夏末秋风初起,到霜落雪降冰冻三尺 整整三个多月,萧暥都在这阴寒的监狱里,在狱卒摧折下,众人毁谤中,伤病交加里,渡过这日夜余生……

魏瑄喉咙里像卡着一口血块。

是他的狭隘偏执猜忌多疑害死了萧暥,也导致了中原沦陷胡马渡江,天下倾覆万民流离。他不配为君,负了那人,负了三军,也负了天下。

今生重逢,无颜相对。

所以魏瑄远走天涯,从玄门到京城,辗转狱中,承认卫宛加给他的一切罪状,包括修炼妖术,勾结邪魔,戕害同门等等,他都从不辩解,自苦自罚,但仅仅这样就够了吗?

这一路走来,苍冥族如影随形,心魔如蛆附骨,不死不休,黑袍人岂肯放弃他这颗有利的棋子?

现在他就站在萧暥前世的终点,窗外飞絮似雪,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忽然看向魏西陵腰间的佩剑。

如果他现在告诉魏西陵前世的一切……

魏瑄猛然抬起头,“萧将军来过这里,在前”

“前年。”一道清悦的声音悠然接道,“主公到寒狱来探望北宫浔,说此间是避暑胜地,空调都不用装。”

阴暗龃龉的铁监里,一袭青衫如四月柔亮的春光映入人眼底。

谢映之笑意盈盈 :“魏将军也在?”

魏西陵点头道:“先生有事?”

“无事,来找晋王聊聊。”他说着毫不介意监狱里阴暗腌臜,施然拂衣坐下,“潜龙局一别半载,殿下可好?”

魏瑄眼睫微微一跳。如今谢映之寻常的一句问候,在他看来都含义颇深。

在江州时,黑袍人每与他言及谢映之,话语间都流露出欣赏和赞溢,言辞中颇有雅慕之意。

魏瑄认为,人通常是会欣赏与自己有相似特质的人,所以谢映之看似洒脱不羁放达无为,在某些方面,却和黑袍人一样善于布局谋势,工于心机城府。

这在潜龙局上魏瑄就亲历过。

而之后的仙弈阁血案,魏瑄相信谢映之是有意迟到,以便借东方冉之手,让盛京系士人血溅梅林,朝堂清空一半,以便促成云渊的再度出山,重整朝局,还不忘顺便让北宫达背上了屠杀士人的骂名。此等机谋算力如何不让人暗暗心惊。

但魏瑄明白,这汹汹乱世中,坐而论道、云闲风清是不能结束这乱世的。

谢映之身为玄首,要周旋于四面虎狼之间,岂能没有心机城府。只要谢映之不算计萧暥。

哪怕谢映之以修行为名,将他困在玄门,魏瑄都能理解。

毕竟他心魔难控,谢映之将他困在玄门,是为了筹备北伐大事,也是为了萧暥。

只是如今,在各方的角力后,无论是他主动进京请罪,还是被暗中势力裹着推动,结果他还是进了京。谢玄首怕是要皱眉了吧。

所以谢映之这句话看似问候,其实是试探。

魏瑄回答得小心翼翼,“请先生放心。”

言外之意,即使他进京,也会乖乖待在牢狱里,不会生事,更不会影响谢先生的布局谋算。

谢映之听后轻叹一声:“殿下误会我了,我让殿下去玄门,确想让殿下修行修心,只是现今看来师姐也未必能解开你的心结啊。”

心结?魏西陵凝眉看向谢映之。

魏瑄心中一紧,赶紧朝谢映之暗使眼色。

谢映之心领神会道,“哦,少年人的心事,魏将军作为长辈当然是想不明白。”

长辈两个字,陡然间让魏西陵仿佛眉毛胡子都一大把了。

“先生你这样说不对。”刘武立即嚷道,“主公只就比你年长三两岁,你能明白,他怎么就不能明白?”

一旁的陈英悄悄扯了扯刘武的袖子,但刘武不吐不快,“要说主公少年时,十三岁入军营,十四岁带兵剿匪,当年可是”

“刘武”魏西陵沉声道,“不要多言。”

刘武只好不服气地把下面的话硬吞了回去。

谢映之笑道:“刘副将,正因为如此,魏将军年少时可有过春朝放歌纵马,炎夏泛舟游湖,秋日狩猎登山,隆冬温酒踏雪的日子?”

刘武一愣,干巴巴地答不上来,转头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默然。

自小他就是少将军,肩负着责任,从没有轻快肆意的时光。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永安城里,策马春风,那个少年曾绘声绘色地告诉他,永安城里哪家的酒烈,哪里的曲子好听。春花秋夕,夏蝉冬雪,即便后来他身在军营,在萧暥的来信里,仿佛看遍了永安城的四季,尝遍了市井百味。

另一边,魏瑄也陷入了沉默。乱世里的孩子,还来不及长大,就已经苍老。

他这一生最快意的,就是西征的那几个月,追随着那人的背影,穿过烈烈长风,踏破铁马冰河,扫尽大漠狼烟,终有热血,不负少年。此生无憾。

两人被谢映之的一席话说得各自沉默。

谢映之轻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少年心事如星河灿烂,沧海红尘……”

“先生不要绕弯子了。”一旁的刘武听得不耐烦,头大道,“你刚才说晋王到底啥烦心事?怎么还又是河又是海的,越听越糊涂。”

谢映之向来从谏如流,微笑道:“我说的是初恋。”

……!

魏瑄和魏西陵同时怔然看向他。

谢映之讶异道:“怎么?两位的初恋莫非是同一人?”

空气顿时凝固了。

魏瑄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但在狭窄龃龉的监狱里,略一抬头就撞上了魏西陵深峻的目光。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暂地一碰,就听刘武大咧咧道,“先生你又乱说,军中都是大老爷们,哪来什么初恋?”

“少年之爱,初发萌始,未必就是女子。”谢映之说着微笑看向刘武,“刘副将从军十数年,应该比我清楚。”

“先生你又说笑,我老刘怎么知”刘武挠头刚要憨笑,忽然想起什么嘶了口气,“要说军中,我还真想起来一个人。”

“刘武”魏西陵出声道,

刘武已脱口而出,“是云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