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从和桑宁宁熟悉起来,钱芝兰就再不怕她了。

笑死。

传闻中的“冷心冷情,喜怒无常”,钱芝兰是半点没看到。倒是被她看出来,桑宁宁这家伙是半点人情世故也不通。

这样的性格,若是没人护着,在这青龙洲的内门怕是要受不少气。

桑宁宁被钱芝兰抓着强行揉了一遍毛,又拉着她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话,才恋恋不舍地放她离开。

她真心待桑宁宁,桑宁宁亦真心待她。

“钱师姐。”

刚迈出去几步,桑宁宁又特意转过头,仰着头,无比认真道:“你在外门,也要好好练剑。若是需要丹药,我去给你拿——”

钱芝兰一听这话就头疼,赶紧挥手:“你且顾好你自己,师姐我可不差这点东西。”待人走后,钱芝兰嘴里还在嘀嘀咕咕。

“年纪轻轻,怎么和那个老头子一样……”

因着这一出,桑宁宁回到小竹林时,已经是深夜。

意外的,她在小竹林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师妹。”

容诀轻声唤道。

他立在小竹林与池子的交界处,没有向前一步,也没有后退之路。

瞧着有几分可怜。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

桑宁宁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叫了声“大师兄”。

说完这句话,桑宁宁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立刻飞身到了通往湖中心房屋的那条小道上。

随着她的每一步落下,身后的小道寸寸消失。

直到落下最后一步,桑宁宁头也不回道:“逛了一日,大师兄当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是先前他与她说过的话。

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

容诀觉得有些好笑,想起了什么,弯起的眼眸里更闪过些许光亮。

他望着桑宁宁的背影,忽得笑吟吟地开了口。

“我没有去见桑云惜。”

桑宁宁的脚步一步。

她本不知道这件事,但此刻突然被容诀提出来,倒好像显得她很在意。

就在她思考该怎么回复时,身后又传来了声音。

“桑云惜说她生了病,所以他们都要去看她。在你入门仪式结束后,左师弟也曾邀请我去,但是我没答应。”

大概是夜色太晚,此刻容诀的嗓音比往日更加低沉,不似平日里宛如人世水乡世家公子的轻柔温和,而是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困惑?

就像是他自己也在好奇,为何自己会提起这个话题。

桑宁宁没有多想。

她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复。

按照方才钱师姐灌输的那些“内门人际关系法则”,或许她此刻是该撇清关系,清高体面地说一句“这与我无关”。

但是……

桑宁宁总觉得,这些回答都很不“桑宁宁”。

若是强行违心说了这些话,她大概又会和曾经在桑家的那段时间一样,每日每夜抓心挠肝的难受。

人生在世,不就求一个“痛快“”么?

若是为了一时世人眼中的“体面”,强行违背自己的心意,做些自己都不理解的事情,她还修什么道?

桑宁宁望着天上的月亮想。

若是做个剑修还要如此麻烦,那不如早些回桑家,听从桑父桑母的安排,做回那个被桑家随意安置的棋子,倒也能“体面”一世。

如此一想,豁然开朗。

在桑宁宁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容诀也在思考。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挑起这个话题,就像他不明白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但他,又确确实实的,很想得到桑宁宁的回应。

很想很想。

“——谢谢。”

一道清澈的嗓音蓦然传来。

桑宁宁不知何时转过身来,对他行了一礼,认真地地看着他的眼睛:“多谢大师兄。”

容诀的眼中同样映出那双乌黑的眼眸。

干净,澄澈,明亮。

还有从前并不明了,但现在清晰可见的、野心勃勃的欲望。

容诀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欲望,眼眸微微一动。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干净的欲望。

干净到没有沾染上丝毫晦暗的怨气,也没有迸发出任何恶毒扭曲的诅咒。

太奇怪了。

容诀想。

似乎只要和桑宁宁扯上关系,这世上的一切都会变得陌生又奇怪。

“小师妹。”容诀忽得问道,“你今日在那仪式上,想了什么?”

仪式上?

这个话题转移的有些突然,但桑宁宁也没觉得奇怪。

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

桑宁宁仔细回忆了一下,认真道:“我想要站在更高处。”

容诀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喉咙中溢出了几丝笑,他道:“原来如此。”

她想站在更高的地方。

所以她会自己往上走,而不是去处心积虑地将那些高处之人拉下来。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纯粹的人。

容诀笑得惋惜又悲悯。

可惜他们认识的太晚了。

倘若他真是“容长老之子容诀”,又或是曾经那个真正光风霁月的容家第一剑容清珩,想必都能和桑宁宁一见如故,结成友人。

可惜……可惜他不再是了。

现在的他,只是一具枯骨,再没有那些干净纯粹的东西了。

容诀无奈地轻声叹息,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珠链。

哪怕是现在,面对这样炽热澄澈的眼睛,他所能想到的东西,也无非是杀戮与血腥。

——拥有这样的心性,她杀死他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哪怕杀不死,这样的魂灵成为怨魂,也会极有趣。

容诀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轻笑,手指拨弄着手腕上的珠链,有一下没一下,金石敲击之声在夜色中突兀地响起。

桑宁宁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今夜的容诀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方才容诀的腕上,似乎出现了一抹青色?

想起曾经的传闻,桑宁宁开口,直接道:“大师兄还是快回去休息吧,方才你的法相青鸾好像出来了。”

众所周知,法相只会在主人受重伤或是情绪波动极大的情况下,不受控制地显现。

此刻容诀的法相显现,大抵是被累的?

嗓音清脆,话语也很直白,落在黑夜中,更有种打碎一切的炽热坦率。

是活生生的少年人才会有的莽撞。

容诀抬起眼,停止了拨弄手腕的动作,安静了几息后,微微歪了下头。

“小师妹方才,又是为何要向我道谢呢?”

尾音上扬,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森冷与好奇。

这种好奇,不像是翱翔于晴空碧日的青鸾俯瞰大地苍茫,倒像是一个被囚于牢笼之中孤寂已久的青蛇妖,在这一刻终于睁开竖瞳,正对着自己的新玩具嘶嘶吐信。

仿佛只要有一句答错,毒液就会遍布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