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蜀国公子?”

边城县大夫陶青听人禀报,见到仆人呈递的玉玦,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起身绕过桌案,拿起玉玦细看。

烛光映照下,玉质润泽,属难得一见的珍品。蟠螭纹极为精美,是蜀国工匠独有的技艺。

“确是蜀国宫廷之物。”

陶青出身陶氏旁支,与陶荣素有来往。为人眼光独到,向来心思缜密。

详细询问来人模样,他料定田齐一行遇上麻烦,绝非正常出使。当下命人清扫官舍,安排一行人入住。

“切记,谨慎行事。”

“诺。”

仆人领命退下,脚步声快速远去。

陶青负手在室内踱步,拇指摩挲着指节,心中举棋不定。

“据闻公子在上京时,曾与蜀国公子相伴,关系莫逆。”

思及此,陶青停在原地,终于有了决断。

他回到桌后铺开竹简,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密封入信匣,交给私兵连夜送出。

“送至中大夫手中。”

“诺。”私兵双手接过信匣,当着陶青的面以布裹好,利落背在身后,在胸前打上死结。

陶青坐在案后,目送私兵出门远去,以铜簪挑亮灯芯,看着跳跃的火光,低声道:“蜀国公子奔晋,恐事不小。”

是否留下来人,亦或是插手此事,当由公子珩亲自决断。

私兵策马奔向城门,田齐已被请入官舍。

自从离开蜀国,他一直颠沛流离,为躲避追杀日夜奔逃,时常食水不济。途经宋国时,短暂停留宋伯宫,不料遭遇宋国氏族出卖,差点死在追兵手中。

每次看到伤臂,田齐都会咬牙切齿。

“大仇不报,誓不为人!”

房间长久未用,哪怕细心清扫,仍残留些许灰尘的气息。

婢奴点燃熏香,迥异于蜀国的暖香,是晋人喜好的味道。

香炉摆放在桌案旁,粗犷的图案,狰狞的兽形,无不彰显晋的豪迈,同蜀的精致大相径庭。

田齐步入室内,两名阉奴紧随在侧。

他们护卫田齐逃离追杀,身上都带着伤。一人左眼蒙着布,鲜血浸透布料,凝固成一团暗红。

“圩,墙,你们下去休息。”田齐行到案前,直接席地而坐,也不顾及仪态,伸直两条腿只为放松。

“公子,小心为上。”

两名阉奴对视一眼,坚持守在田齐身边,不肯离开半步。

之前公子投奔宋伯,以为母家能护他平安。哪料想宋伯懦弱无能,朝政被氏族把持。国内三令勾结叛逆,设局毒杀公子,所幸宋公子有出言提醒,派人秘密护送田齐出城,方才逃过一劫。

即便如此,追兵仍不死心,一路追杀出宋境,射伤公子的手臂。

为掩护田齐出逃,半数甲士死在途中。斗圩被刺瞎左眼,斗墙的后背留下刀口,只差半寸就会贯穿心脏。

见两人不肯离开,田齐只能叹息一声,允许他们留下。

“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启程前往肃州。”

“今入晋地,追兵不敢至。公子伤势不轻,何妨暂歇两日。”斗墙说道。

“夜长梦多。”田齐摇摇头。

在上京数年,他以为自己学会识人,不承想人心难测,归国不久就吃了大亏。最可怕的不是明面的敌人,竟是自己的亲人,可悲、可笑、可叹。

“早些到肃州,见到公子珩,才是真的安全。”

“公子,若公子珩不愿收留?”

“阿珩绝不会见死不救!”田齐硬声道。

见田齐如此,斗圩和斗墙压下未尽之语,服侍田齐解下斗篷,小心托起他的左臂,查看箭矢留下的伤口。

“箭上无毒,公子未发热,痊愈仍需时日。”

斗墙身上备有伤药,效果极佳,却会引发伤处剧烈疼痛,火烧一般。对田齐而言,每次换药都是一场折磨。

“公子,暂且忍一忍。”

斗圩握住田齐的肩膀和手肘,不使他乱动。

斗墙拨开瓶塞,倒转瓶口,手指轻点瓶身,将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重新裹上干净的布。

灼烧一般的痛感快速蔓延,田齐实在忍不住,一口咬住衣袖,额头沁出冷汗。痛苦使他手指痉挛,眼底泛起血丝,对一切的始作俑者恨之入骨。

“好了。”

包扎完伤口,斗墙收起药瓶,没有再吊起田齐的伤臂。

斗圩松开手,田齐浑身瘫软,无力地向后仰倒,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报仇,我誓要报仇!”

斗圩和斗墙没有出声,沉默地陪在一旁。

田齐发泄完毕,两人取布擦掉他脸上的冷汗,假装没看到他眼角的泪痕,又扶着他坐到屏风前。

“此去肃州仍有路途,公子需多用食水,好生休息。”

“公子,是否命人送膳?”

“可。”田齐压下情绪,对两人点点头。

斗圩和斗墙点到为止,一人守在田齐身旁,另一人起身走向房门,召唤门外的仆奴。

“准备膳食。”

“诺。”

仆奴一直守在门外,领命后短暂离开。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另外三人。两人手中提着食盒,观重量着实不轻。一人提着铜壶,是从都城传出的式样,壶身有环形柄,用起来十分方便。

“城内有医,贵客是否召见?”仆奴躬身站在门前,开口说道。

斗圩转身请示田齐:“公子,是否召医?”

“不必。”田齐握住手臂,摇了摇头。在见到林珩之前,他不欲节外生枝,也不想让更多人知晓自己的伤势。

仆奴没有多言,留下一名壮奴听候吩咐,就要去往陶青处复命。

在他离开之前,斗圩提起同行的甲士。

“翁放心,皆有食水,妥善安置。”仆奴据实以高,见对方没有更多要求,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快步离开。

房门关闭,带起一阵微风。

烛光摇曳,光影落在墙面,短暂发生扭曲,最终归于平静。

食盒打开后,食物的香气迅速弥漫。主食是粟饭和豆饭,炙肉和炖肉多达五种,还有三碟酱,两盏羹,不可谓不丰盛。

多日兵荒马乱,四处流离转徙,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暂时得以安稳,田齐早就饥肠辘辘。

他捧起汤羹,拿起汤匙,一口接着一口,眨眼吃下半盏。

紧接着舀起炖肉,搭配豆饭入口。哪怕没有喜好的辛味,照样风卷残云,吃得相当满足。

田齐用过后,斗圩和斗墙才开始动筷。

两人身材干瘦,饭量却十分惊人。一人能吃半斗粟,还能搭配一条羊腿,同军中力士不相上下。

用过饭,田齐简单洗漱,往内室睡下。

斗圩和斗墙轮换守夜,合衣睡在榻前。两人睡梦中也不忘竖起耳朵,警惕周围的动静。

拂晓时分,鸡鸣三声,田齐被唤醒。

短暂迷茫之后,他迅速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不小心撞到伤处,当场呲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