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继承我爸的遗志。这是整个过程中,唯一一句对母亲的反驳。平时,总是小心地从不轻易提起父亲,免得母亲伤感。

母亲不再劝了。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个完全不像她的女儿。你呀,太像你爸,跟你爸一样犟。

但这会儿,好像忘了。直到看见母亲眼睛红了,才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母亲说得有她的道理,让人没法反驳,也不想反驳,只有默默地收拾行装。

父亲离去已经十多年了,母亲总是放不下他。尽管母亲已经再婚,和继父有了一个小妹妹,但她还是怀念父亲。特别是母亲与自己在一起时,母亲对父亲的怀念总是从不克制,倒是自己一向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这一次也是话赶话激出来那么一句。这不,一下子就让母亲伤心了。但自己在心里,对父亲的记忆则是刻骨铭心。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出差不在家,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的回答总是执行任务去了。什么叫执行任务?母亲解释说去做一件大事。又问什么叫做大事?母亲不知如何回答,便告诉说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当真的知道那是件什么大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后来一点点说出来的。父亲留过学,学的是火箭发动机专业。当他学成临到回国时,那个国家海关的“老大哥”对他实行严格把关,凡是行李包上带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所有的书籍和学习笔记,全都扣留,一个字也不许他带回国。这对父亲的刺激可想而知。父亲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们耸一耸肩,不作解释。回国后,父亲一边勤勤恳恳地工作,一边凭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他的笔记。所以,父亲留给她不满十岁的女儿最深的记忆:就是不停地在本子里写呀写的,好像永远都写不完。有时,调皮的女儿会拿一本小人书,去找父亲,要他给自己念。父亲可能会停下来,耐着性子念上一段,但更多的时候是让女儿去找妈妈,说爸爸正忙着呢……

就知道母亲心里早认可了姚一平,说你这一走,也等于放弃了姚一平,放弃了北京。

正当父亲的生命为他热爱的事业激烈地燃烧时,身体出了无法修复的故障:癌症!发现时已到了肝癌晚期。三个月后,他就匆匆地告别人世。父亲临死前,还万分愧疚地说:我没能完成任务,没能把火箭送上天,我对不起祖国和人民对我多年的培养。可是,东方红一号卫星就在父亲去世的第三个月上天了。当《东方红》乐曲响彻太空时,母亲抱着父亲的遗像涕泪滂沱。女儿这才明白父亲干的大事是什么。那年,你知道吗,爸爸,十一岁的女儿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母亲哭诉的内容和意义,但已经懂得什么叫遗憾了,当然是为父亲没等到火箭上天的这一刻而遗憾。

又过了好几天,眼看快到登车南下的日子了,母亲才开口说话:你太轻率了,这么大件事,怎么能不事先商量?你是赌气还是心血来潮?还有,小姚同意吗?

只是没想到,父亲未完的遗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留给了女儿,悄无声息地流淌在女儿的血液里。或许,父亲早就把那一切,变成一块小火石,悄悄地放进自己的心里,一旦有机会,它就轰地被点着,然后,再也无法扑灭。

她参军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回家后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睁大眼睛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开了。母亲常用不说话的方式,表示她的态度。

她也想过要主动去找姚一平,但就是没付诸行动。有两次拿起电话,号码都拨了出去,没等它有回铃,又撂下了;还有一次,她人都快到姚一平家门口了,又打了退堂鼓。她不知道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结果两人不欢而散。

姚一平不是也没来找你吗?从他舅舅家分手后,两人没再见过面,也没互通过消息。所以,她悄悄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假如离开北京的那天他还不出现的话,他们俩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尽管她直觉到迟早都会有这一天,但她心里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为此心里也感到很不舒服。她问自己,我的初恋就这么告终了吗?

后来,她鬼使神差地向马邑龙要电话号码。这让姚一平很不高兴。从舅舅家出来,他就质问她,为什么要他的号码,还说她看人家时眼睛闪闪发亮。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不甘心,她暗暗希望在她临走时,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可同时,她分明知道,即使他出现了,也无济于事。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他不是她要的那个男人。她对他没有信心。可她不明白的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想见他一面呢?

舅舅用一个菜:淮阳火锅和一瓶绍兴老酒招待他们。在饭桌旁坐下,她才知道马邑龙是个军人,他来北京是要到各大院校去招兵买马。舅舅建议他们俩都参军算了,说部队这所大学很能锻炼人,年轻人都应该去锻炼。姚一平说,舅舅你说晚了,我和苏晴都找好单位了。你说是不是?他问她。看她没说话,就在桌子底下用腿撞她,她才“哦”一声,像一下惊醒过来,端起杯子,说自己不会喝酒,以水代酒,敬舅舅一下。舅舅很高兴,说,还是喝点酒吧,敬一敬远道而来的客人。舅舅便拿起酒瓶,往她杯子里倒了一点酒。她站起来,说恭敬不如从命,便把杯子伸到马邑龙面前。她发现马邑龙脸有点微红,说,我不大会喝,你也随意。姚一平马上站起来说:喝完,一定要喝完的,女同志敬酒,怎么能不喝呢?她的酒我代她喝。姚一平抢过她的杯子,一仰脖,把酒全倒进嘴里。然后,还不肯坐下,非要马邑龙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不可,那里面可能有三两的量。马邑龙的脸不红了,他看了姚一平一眼,没再说什么,一口便把杯子里的酒全灌了下去。她看着,感觉倒像自己的嗓子辣了一下,脸整个都烧起来。

是夏末秋初的一个晚上离开北京的。候车室里人多得像下饺子,气味难闻,燠热难当,搞得她心情很不好,连话都懒得说。可她知道,她的心情跟天气没太大的关系,真正有关系的还是姚一平。她都要走了,隔天隔地了,他连面都不照,告别都不告别,他难不成想以这种不告别的方式来告别他们的关系?这也许对他们双方都是一件好事,避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谁都是最好的选择。但这种方式也太绝情,让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点难过。母亲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让她到部队后再给小姚写信,无论将来怎么样,解释一下总是应该的,恋爱不成,大家做个朋友也是可以的。母亲认为,在这件事上,是她有负于他,他生气也是人之常情,让她主动认错。她看着母亲,心里想的却是:这就是失恋吗,我真的要品尝失恋的滋味了。我会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