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看了她一眼,口气缓和了一些,问她怎么回事?

工作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俩。

她仍气冲冲地反问他:你怎么回事?

那位老专家解围说:算啦算啦,没关系,等小苏吃准了再告诉我们也不晚。说完,就站起来,示意马邑龙一起离开气象工作间,他却挥挥手让他们先走。

是我在问你,怎么你倒反问起我来了?

空气一下子严峻起来。

谁规定只许你问,不能我问?

苏晴把头转向一边,不再说话。

好!你问,问什么?他很恼火。

没人让你替老天爷拿主意,是让你告诉我们行还是不行!他有些火了,音量比刚才提高了几十分贝!

她反而不再吭气了。

我想这两天的天气恐怕老天爷自己也吃不准,所以,它才让这两个冷暖气团犹犹豫豫地往前移动,什么时候相遇还很难说。苏晴表面上在抱怨老天爷,但话里带刺谁都听得出来。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现在提吧,别藏在肚子里。

要么行,要么不行,吃不准能交代吗?他的话同样很硬。

苏晴一咬牙,提就提,你太自私!

是的,就是吃不准。苏晴没看他,但话说得很硬。

他眨巴着眼睛,不相信她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我……我自私?什么意思?

吃不准?什么叫吃不准?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马邑龙立刻做出了反应。

苏晴又不说了。

好的,苏晴接着说,未来的天气,有两天不错,有两天我们也吃不大准。

你说呀,我问你天气的事,这和自不自私有什么关系?

能把未来的四五天天气情况也分析一下吗?那位老专家又问道。

苏晴盯着马邑龙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冒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离婚?

我们正在找,苏晴答道。

他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和“窗口”有什么关系?

“窗口”出来了吗?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专家突然问道。

她说:这和我今天回答你问话时的情绪有关系!

这几个人,都是火箭、卫星系统的负责人、专家。他们坐着没动,似乎还在思考什么。

他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把我的个人私事与工作搅和在一起?

分析完毕,苏晴站在那里等大家提问。可没人提。

她说:因为我看不惯,因为我生气!

明天火箭转场,也就是从技术阵地转到发射阵地,他们要看一看哪个时段更适合转场,别转到中途老天又下一场雨来刁难。苏晴刚从车上下来,就撞见了他们。她顺手就给他们从电脑里调出最新的几张不同时段的卫星云图,投影到墙上去,让他们先看,然后再一一作分析。

他说:你生气?你有什么权利为我和她之间的事生气?你凭什么拿这件事到工作中来撒气?

马邑龙陪着几位总师和专家,从技术阵地赶过来看明天的天气情况。

苏晴一时有些语塞,是啊,你有什么权利呢?她耷拉下眼皮,停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沟里”在下雨。

什么?他愣住了!

看到他一脸茫然又无辜的样子,苏晴的声音重新又高起来:你算什么男人?你连自己的老婆得了癌症都不知道,连问都不问,就在离婚书上签字!你这不等于杀了她吗?!

也是有了小鱼后,苏晴才渐渐地感到后怕。如果那次没听见那个婴儿的啼哭,不从那张特殊的床上跳下来,还会有小鱼吗?她真的不敢往下想,越是害怕把这扇记忆的大门打开,小鱼越起劲地来敲这扇大门。我为什么不跟小鱼谈谈这些往事,哪怕谈一点点也好,就谈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奶奶,为什么不把她接回来……

他还不肯相信,说你开什么玩笑,谁得了癌症?!

也是因为有了小鱼,另一条路给堵死了。从此,她不能再有非分之想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男人的妻子和一个女孩的母亲了。

苏晴说,除了她,你的妻子,不,你的前妻,还会有谁!

这就是小鱼到来的不凡经历。

他大声起来:你胡说什么?!

苏晴穿好衣服就出门去了,她以为司炳华会在手术室门外等她——电影和书上全是这样写的,她想司炳华肯定也坐在门外长椅上一脸痛苦地等她出来,可她出来时并没看见他的人影。她到处找他,好半天才在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看见他。她大老远便朝他跑过去。他坐在花园的花台上,抱着头,一副伤心的样子。她走过去后,他揉了一下眼睛才站起来。就是这一时刻,她看见他眼角里含着泪,故作轻松地问,完了吗?苏晴笑了笑说,没完。他眨着眼睛看着她,问她什么意思。她轻轻地拍了拍肚子:你不是想做爸爸吗?炳华的面部表情在一刹间完成了四季交替,从一脸愕然到欣喜万分,然后,他猛地伸开臂膀紧紧地将她搂了过去,不管旁边坐着几个年轻的病号看没看见,埋下脸就亲她的脸……

她这次没跟着他吼,只是一字一顿地说:她连手术前的亲属签字都是她妹妹代签的。你不要以为你很无辜,即使你不知道,即使你离了婚,你也躲避不掉一个男人的责任!

也就是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啼哭声,从隔壁房间穿过墙壁传了过来,它是那么的尖厉、有力,穿透她的耳鼓,直达她的心底。这声音明明是来自外面,苏晴却感觉是来自自己的体内,它一声接一声地哭叫着,凄凄厉厉,揪着人的心不放,而且气势一声比一声大,简直让人难以承受。她再也躺不住了,“腾”地坐起来,翻身跳下,说,我不做了。亚娟翻她一眼,你想干吗?不做了,她又重复了一遍。亚娟说:我说你神经病吧?你早听我一句劝,不就没这些事了吗?但亚娟摘下口罩还是很高兴地说,那就快穿上吧,赶快去找炳华,他在外面不知怎么受折磨呢!

他站起来,身子微微颤了一下,有些乱了方寸,嘟哝道:我现在是跟你谈工作,不是谈私事、家事、个人的事!说完,把身后的椅子,咚地推到一边。

她愈发紧张了,她简直想坐起来。

这是苏晴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他手足无措,第一次看见他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浇得狼狈不堪的样子。那一刹间,苏晴相信他真的是不知情。她相信他不是装的,他不是演员,他装不出来。但苏晴想不通的是,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凌立一丝风都没透吗?为何要隐瞒?为何不让他知晓?

放松!亚娟又喊了一声。

他手有些哆嗦着掏出手机就拨,但怎么也打不通。他忘了发射场区是屏蔽的,手机打不出去。他合上手机,有些狼狈地看了她一眼,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