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潮带雨

郁霈被一阵说话声吵醒。

分贝不高,但频率不低,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没完没了。

郁霈忍不住动了动眉头。

“你说说现在的孩子,小小年纪学人喝那么多酒,昨晚要是再晚送来一会儿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谁说不是呢,你看看这浑身的打扮,真是……好的不学……”

他死了吗?

郁霈意识混沌,剧烈的疼痛从神经里蔓延出去,像是睡了冗长的一觉,连骨头带皮肉都是疼的。

对,他好像是死了。

民国十三年,京城动荡。

天水班大先生郁兰桡为报国之志,脱去艳丽戏服换上疏冷长衫,京城少了一个冠绝古今的大青衣,多了一个清正端方为国奔走的郁霈。

民国十五年,郁霈为国又再次穿上那件明黄戏服,踏上戏台。

一曲终了子弹射穿胸膛,他倒在戏台上听着铺天盖地的枪声,在麻木疼痛窒息中,笑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哎哟,吓我一跳。”护士正给郁霈换药水,被他直挺挺坐起来吓了一跳。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护士调整好药水滴速,见郁霈仍旧一动不动,双眸呆滞面无表情,一副魂还没跟身体融一块儿似的,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难受要及时说,酒精中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嗨嗨。”

护士见他直挺挺的坐着,心想这人是傻了,“小伙子,你没事吧?”

郁霈环视了一圈房间,雪白的墙壁整洁的窗,最后落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话的女人身上,看到她胸口的名牌上写着:柳敏。

柳敏给他这个直勾勾的眼神盯的发毛,不怪别的,眼前这人的打扮实在太诡异了,一头乱草似的杂乱绿毛活像是蜥蜴成精,耳朵上那个张牙舞爪的蜘蛛耳钉怎么看怎么辣眼睛。

项链也没好到哪儿去,狗链子似的拴在脖子上,一半在外面,一半在T恤领子里,隐约能看到纤细白皙的锁骨凹陷处一个很深的窝。

他酒精中毒抢救,现在脸上的妆糊成一团,依稀可见睫毛卷翘漆黑深长。

柳敏看他呆滞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苛责硬压了回去,“这瓶水挂完你就能出院了,回去之后记得要先吃点流食或者喝点牛奶,这两天饿了就尽量吃好消化的,忌辛辣有刺激性的食物。好在没有胃出血,不然有你受的。”

“还有半小时,你叫个朋友来接……”

郁霈按着几乎裂开的头,防备地看着柳敏, “你是谁?这是哪儿?”

这里一切都很不寻常,整洁的太过也安静的太过,况且他要养嗓子一向不喝酒,更不可能会因为宿醉入院。

绵密如雨的子弹朝他笼罩下来,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将他救回来。

“这医院啊。”

郁霈微微蹙眉,忽然听见一声鸣笛下意识偏过头。

窗外高楼林立,远处车流涌动。

“我是给你换药水的护士,你是不是头……”柳敏还没说完就见郁霈掀开被子就冲下床,针头连带着胶带硬生生被扯掉他也浑然不觉,径直按着窗户往外看。

“哎你!”柳敏赶紧将药水阀门关了,“你跑什么,手都流血了!”

郁霈按在玻璃上的手指骨节绷紧显出泛青的白,双眸微微颤动,视野里碧树挺拔天蓝如洗,远处红色旗帜迎风猎猎飘扬。

胸腔中有什么拼命地往上顶,郁霈赤足踩在地上,冰冷的地板温度透过脚掌传入心里,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在心里冒出来。

他动了动嘴唇,很艰难又很缓慢的扭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

柳敏愣了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十点半。”

“不是。”郁霈双眸定定看着柳敏,赤红的眼微微颤了两下,“现在是什么年岁?”

年岁?

柳敏又怔了一下,“哦你说哪一年是吧,今年是2023年啊你……等会儿?你不记得今年是哪一年?”

郁霈双眸猝然睁大,原本就长的睫毛像是抖了抖尾羽。

2023,距离民国初年已经足足过去了一百多年。

郁霈抬起手,刚动就感觉到手背上骤起的刺痛,而正是这个疼痛让他得出一个荒诞的真相。

他死在动荡不安国土分裂的1926年,重生在了2023年。

一行泪猝然滚下来。

做到了,他们做到了,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夜里的美好设想,全都做到了。

郁霈眼眶酸呛,隔着迷蒙的雾气看向一直站在他旁边没动弹的柳敏,“你们、过得好吗?”

“?”柳敏觉得这孩子疯了,净说些听不懂的,一把将他拽回去按在床上交代:“你躺着,我让陈医生过来给你检查一下,千万别再乱跑了啊。”

柳敏出去没几分钟就带回来一个女医生,看郁霈乖乖坐在床上哪儿都没去,欣慰的松了口气。

柳敏拿棉球给郁霈清洗手背上还没干涸的血迹,边说:“你有哪儿不舒服的就跟医生说,比如头晕、恶心?或者哪儿疼。”

消毒药水碰到手背伤口,郁霈瑟缩了一下,看针头重新扎进血管,才又重新抬起头看向女医生:“头疼、恶心,嗓子也疼。”

“现在知道疼了,昨晚哪儿去了?”女医生一边帮他做检查,一边没好气问他:“昨晚喝了多少酒?”

郁霈答不出来。

昨晚该做的检查都做了,酒精中毒问题可大可小,医生稍微检查了一遍也担心柳敏说的情况,于是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郁霈死时还差两天过二十六岁生辰,严格算起来,现在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

医生见他不回答,又问:“你还上学吗?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家住哪里?”

如果说刚才那个问题他只是不确定不好回答的话,那现在这几个问题他是真没法回答了。

郁霈谨慎摇头:“我不记得了。”

医生又连续问了几个问题,最后站直身子下了结论:“应该是短暂性失忆症。”

柳敏:“失忆?”

医生将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看着坐在床上郁霈一板一眼严肃解释:“失忆的诱因有很多种,比如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物理性的脑部重创、危害药物或者过量酒精都有可能导致。不过你不用担心害怕,等身体机能恢复正常就有可能恢复记忆了。”

郁霈:“多谢大夫。”

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又被人叫走了,柳敏收拾了一下医用器具,看到他床头放着的手机,说:“郁霈,你这状况还是找个朋友来接你比较好。”

郁霈:“朋友?”

“不然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回家,路上再出点什么事儿更要命。”柳敏把郁霈的身份证和手机塞他手上,“你的东西收好,别弄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