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翡冷翠宝石(十七)(第2/3页)

但他不明白那个模糊的女人的吟唱来自哪里,或许是在更为久远的以前,在他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的记忆里,曾经有这样一个人给他唱过歌,因为这一点足够驰骋想象力的空白余地和任他依赖的温情,他宁愿一同听着那个永恒回环往复的海潮声,也不太想醒过来。

然后有一只手将他从梦里捧了出去,非常温柔地、像是掬起一捧要流淌出去的月光、碎裂的金子一样,将他从单调的海潮、浓黑的道路上捧了出去。

拉斐尔蜷缩着身体,堪称乖巧地放弃了所有反抗,让那个不知名的但却异常温暖的人握住了他流离冰冷的疲倦灵魂。

“冕下。”莱斯赫特看见拉斐尔睁开了眼睛,那双无论看过多少次还是令人沉醉的淡紫色眼睛里泛着潮湿朦胧的雾气,从梦中刚刚醒来的翡冷翠之主温和柔软得像是一朵雪白的云,眼神里盛满了黑海季风吹过时零落的霜,仿佛在等着一个人将那些霜都抹去。

但这种脆弱易碎的假象只出现了刹那,等拉斐尔眨了眨眼睛,将清明理智从头脑里挖出来,莱斯赫特就喜悦又遗憾地看见了那个一手主导六月审判的君主又出现在了这里。

“骑士,下午好。”

拉斐尔飞快地捡回了自己的理智,慢慢坐直身体,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莱斯赫特的掌心里抽出,收回宽松的衣袖下,“有什么事情吗?”

他问着,一边悄悄捻了捻手指,感觉皮肤上那点舒适的温度实在令人眷恋,这让他有片刻短暂的走神。

好暖啊,拉斐尔模模糊糊地想着。

他很少得到这样亲密不设防的触碰,幼年时下城区糟糕的环境令他不敢靠近任何一个人,回到教皇宫后,见到的都是秉承贵族礼仪的绅士们,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是他们刻印在骨头里的教条,而他的父亲——圣维塔利安三世并不是一个喜欢用肢体语言诉说情绪的男人,尤里乌斯有隐形的洁癖,固然不会对拉斐尔发作,但也不太习惯肢体接触,他身边也没有亲近的女性。

这么算起来,他长到现在,除却必要的礼仪外,和他有过超越礼节的触碰的竟然只有年少时候的莉娅,以及非常偶然的几次来自尤里乌斯的关心。

拉斐尔冷静中带着点自嘲地想着,看见莱斯赫特朝他递过来一卷厚实的纸张。

他接过翻了两下,很快了然:“征兵名册?这些东西都交给你,你去做就好了,不用再给我看,圣殿骑士团的成员现在有一百十八人,我希望在七月结束之前能扩充到八百人,我会给他们配备甲胄、马匹和武器,等到今年结束,你手里要有至少八千人的军队,包括圣殿骑士团的两千人、教皇国常备军六千人。”

“当然,圣殿骑士团的成员会以另外的名义挂在其他地方,比如说教皇护卫队、翡冷翠治安队之类的,我们偶尔也需要照顾一下其他国家脆弱的心灵。”

教皇的语气冷淡又漠然,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话音里带了点嘲讽。

无疑,在他的蓝图里,莱斯赫特会成为他统帅整支军队的将领,这位圣殿骑士团的团长有着令他都钦佩不已的正直品德,只不过很多时候,正直并不是对一个将领的赞美。

所以……

拉斐尔望着英俊的骑士,对方也回望过来,森林绿的眼眸里有一点淡淡的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冕下忽然沉默了。

——所以他需要尝试着改变一下对方的想法,只要一点点就好。

“您……您在扩军,”莱斯赫特顿了一会儿,轻声说,“您在尝试恢复骑士团的规模。”

教皇神情平淡,似乎不觉得这个放到外界去足以引起大地震的问题有什么不对:“显而易见。”

莱斯赫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可是……我们早就被禁止……”

“我们被禁止,”教皇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嘴角翘起,淡紫的眼中冰冷得没有任何笑意,“谁禁止我们?谁给我们下了命令?谁给我们拴上了狗的绳索?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

教皇咄咄逼人地看着自己的骑士:“回答我。”

莱斯赫特艰难地动了动喉结,轻声说:“《圣城条约》,由加莱、罗曼和勃艮第、蓬巴莱、杜维西联邦等十六个国家与城邦和教皇国在翡冷翠签下的协约,翡冷翠承诺永不恢复宗教裁判所这一机构,且永远使圣殿骑士团成员人数不超过二百人。”

“是啊,《圣城条约》,他们敲开了教皇国的大门,让教皇从神的基座上走下去,对他们俯首,从此彻底战胜了神权,使教皇国分裂成十四个城邦,翡冷翠徒有圣城之名,实则不过是他们舞台上一个无足轻重的陪衬,所有人都可以在教皇宫里安插耳目,他们操纵着翡冷翠的政治、经济,出售主教的长袍,甚至谋杀他们不满意的教皇。”

教皇的声音近乎耳语。

最后一句话令莱斯赫特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在翡冷翠陷落、《圣城条约》签订后,失去了宗教裁判所和圣殿骑士团保护的教皇就成了蚌壳里被剥出来的蚌肉,平均每一任教皇在位的时间比条约签订之前短了八年,圣座更换速度加快,死于刺杀的教皇多达十三位——其中拉斐尔的父亲贡献了一票,当然,如果算上拉斐尔本人,那应该是十四位。

只不过他的死亡在史书中记为病逝,或许他甚至不配拥有在其中的一席之地。

拉斐尔垂着眼帘,看单膝跪在自己椅子旁的骑士,伸手轻轻挑起他鬓边落下的一缕金发,和他本人偏银的冰冷淡金色不同,莱斯赫特的发色更深一些,像是浓稠熔化的纯金,暖洋洋的天生带着太阳似的光泽。

“你甘心吗?被束缚着、圈禁着,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警惕,像狗一样匍匐在所有人脚下,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孱弱、他们恐惧。”

拉斐尔轻声说:“弱者是没有资格发出呐喊的,死在深夜里的呼救也不会被人听见,是狮子就要去做狮子该做的事情,像狗一样摇尾巴求着别人跟你玩是没用的。”

他松开了那缕金发,好像没有说过刚才那些轻飘飘的话语一样,语调正常道:“亚述已经陷入了内乱,他们的女王绝不会坐以待毙,罗曼必定要介入这场混乱,而加莱也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候周边的国家都会动起来,翡冷翠必须在那之前拥有自保的资本。”

莱斯赫特命令自己将注意力放到这些事情上来,思考了一会儿:“加莱的动向?”

他只说了几个词,拉斐尔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眼里闪过了一丝微笑:“是的,关键在于加莱的动向,当然还有罗曼,下半年女王会邀请我前往罗曼,为桑夏公主的继承权发声,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