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6页)

不知睡了多久,武伯英突然感到憋气,嘴张不开,只能用鼻子呼吸,竭力张开嘴巴,却随即被勒上了一条粗布,舌头蜷得几乎堵住嗓子。他终于睁开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房中有几个人影,立刻就被蒙了个严实。勒嘴的布条和套头的口袋,绑扎得很紧,血液都要被勒了出来,脑中闪念这是家黑店。张嘴想叫,却已发不出大声,只能用鼻子哼哼。想活动四肢,却已不听使唤,没感觉绳索捆绑,却怎么也挪不了脚手。接着两三个人七手八脚,给他脖颈套了绳索,再翻转身子,把上身捆得结结实实,只剩两条腿能动弹却不能动弹。面罩下沿被揭开,一个物事被递到鼻下,武伯英正在猛烈吸气,吸入了满鼻腔怪味,辛辣刺激浑身都是一颤,知觉恢复了不少。刚能指挥四肢,武伯英就挣扎翻腾,双脚乱蹬。

一个硬东西顶在太阳穴,一个低沉声音发狠告诫道:“再踢腾,打死你!”

武伯英知道顶头的是枪口,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听似说到做到,只好安静了下来,任凭摆布。他被连拉带推弄出房门,耳中听到了罗子春的挣扎声,知道亦被俘虏,觉得蒙汗药就下在面里或者水里。他心中恨起店主,一定是他捣鬼,又悔起自己大意,虽然想到了却没防备。武伯英感觉被从后门推出院子,推测是土匪,立即又否定。自己突然在西安城消失,一定引起了对手恐慌,首先就想到了藏身商县的侯文选。骑骡子毕竟没有电波快,只要一个电报或者电话,商县就会被密切防备起来。想起进城问路,想起打听保警队,肠子都悔青了,太平大车店不太平,人家正在防备,自己钻入牢笼。

走了一段路,布套不露一丝光线,应该天还未亮。拐了几个弯,武伯英就失去了方向感,被人牵引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又走了一段,耳中虫鸣蛙叫更加响亮,鼻中也能闻见田野特有的气味。看来劫掠者出了城,武伯英有些糊涂,难道要去处决,这个念头让人恐惧。又走了一段,他听见轰鸣的水声,除了丹江再也没有这么大的激流,脚下感到略微震颤时,故意放重了脚步,地面发出空洞的共振,正在经过一座石桥。一定是要将自己二人,带到远离城区的丹江右岸打死,想到此处突然释怀,能长眠山清水秀之地,比起尘世间的煎熬,着实如隐士般安逸。这个推测立刻被推翻,过江后居然被一直牵引着上了坡,路也越来越难走。感觉在上山,脚下不时跌绊,几次都撞上了旁边的山岩。又走了一段,武伯英的头套被摘下,终于可以看看周围。天还没亮,却有了一点微光,他朝队伍前后看看,隔着两个人,前面押着罗子春。山谷黑暗,领路的在最前面看不清,应有三四个,后面也跟着三四个。山路狭窄,十几个人只好拉成一线。他趁机再看看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右后侧的矮山上,两座高塔被灰色的天空映衬成了剪影。那是二龙山双塔,看来被押着过了丹江,直朝南山而去。

“看啥呢,老实点!”

武伯英被后面的枪口捅了一下,偏头去看,却是店主儿子。刚才在房内用枪顶头告诫自己的,正是这个声音,看不出这一声不吭的青年,貌似老实却是土匪同伙。他已认定土匪,太平大车店就像水泊梁山的道口酒店,店主正是旱地忽律朱贵。尽管恢复了视力,能看清点山路,双手被缚不能掌握平衡,二人还是轮流跌跤。被前后看管的人拽起,受几句斥责和几把推搡。一队人马缓缓登上第一座山峰,坐在山尖的草地上歇息,东方天空发出了一丝光亮照在峰顶。山谷里的商州城还是一片黑暗,区别明显。九月一号的太阳,对武伯英来说非常不同,仅仅一夜之隔,从抓人的就变成了人抓的。

武伯英这才有机会和罗子春用眼神交流,他心中也满是忧虑,不知被何人暗害。武伯英打量散坐在周围的人,更坚定了土匪的推断,他们没有统一服装,穿得不伦不类,却也追逐新潮。居然有一个中年男人,戴着顶女人的洋凉帽,看似打抢得来的战利。有几个穿着军裤,各种样式,脏兮兮的全是汗渍。只有店主儿子穿得正经些,一身山民打扮,一脸凶狠却比其他人都恶上三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换言之土匪爱山河贼爱水,优越的地利之便,能周旋躲避官府的缉拿清剿。土匪间也有简单交谈,目的地是个司令部,店主儿子是个连长,也议论手中囚徒,拿猪代替称谓,且有大猪小猪之分。二人口舌被禁,不能分辩一句,想想愚蠢大意、任人宰割,确实有猪的意味。

土匪们休息结束又要上路,武伯英却不愿起来,拉拽都不顶用。被称作连长的店主儿子,上来又骂了几句,武伯英坚持不起,把头仰起示意解去嘴里的破布条子。连长无奈,看看周围荒山野岭,大声叫唤也无碍,于是让人解了二人的绑嘴布。武伯英的嘴刚一自由,大口吸气,小声问他:“你们是干啥的?”

“我们是忠勇救国军,你这个反动派的猪猡!”

武伯英无可奈何苦笑,但“反动派”这三个字,又引起了很多疑心和想法。

队伍再次前行,朝大山深处走去,登上了山峰之后,就再没下过谷底,只在山顶和峰脊的羊肠小道行走。太阳将第一道金光镀在山尖时,已走过了四座山岭,土匪们换了个捆绑方法,只把俘虏双手捆紧,在失去平衡时能双手并用抓住树枝草蔓,不至于前后押送的人手忙脚乱拉拽。没押到目的地司令部接受处理之前,他们无权决定俘虏的生死,既是忠勇救国军,既有司令部就一定有司令,俗话山寨大当家。武伯英想快快见到此人,一路不厌其烦询问,却得不到一点回应。“你们司令是谁?”

押解队伍又翻过几座山岭,来到了另一片谷地,依山建了几座房舍,大量刚被采伐下来的原木,在空地上堆积如山。土匪的老巢更像伐木场,十几个人两两配对,拉着大锯解板。还有十几个人,把解好的木板三五页绑成一捆,多余出的麻绳做成肩带,套进肩膀沿着山谷下山,不知背向何处。武伯英没有料到,打家劫舍的土匪也过得辛苦,心中生疑。想必这就是司令部,没有必要以林场为掩护,完全可以啸聚山林,呼哨一声来了,呼哨一声走了,何必像苦力一样为生。押解队伍和背板队伍打照面而过,互相之间开着玩笑,都是憨厚的表情,确实土却不匪。

二人一直被押到房前,扯锯的都停下手,打量着俘虏。一个穿着稍微干净的中年男子,正带着一个秀灵的少年,拿着墨斗给圆木抨线。中年男子干瘦,眯缝着一只眼睛看线平直,专心致志。他头都不抬,语气温柔缓慢,话却字字见血:“还没杀?拉到后山,枪毙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