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直面内战

1945年后,欧洲、北美以及其他类似的经济体,如澳大利亚和日本,经历了所谓的“长期和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国与国之间非战状态的时期堪称近现代史上最长。此前最平静的时期,是从拿破仑战争结束到克里米亚战争(1815—1853),然后是从1871年的普法战争到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至少在欧洲是如此。虽然有“冷战”的阴影笼罩,但是,近代北半球国家之间的和平持续时间比上次长了20多年。[1]最新的全球趋势依然令人欢欣鼓舞。最新的数据表明,2015年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仅发生了一起——印度和巴基斯坦,伤亡仅约30人。在此前的2014年,也仅有一次冲突。[2]尽管有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干涉事件和中国南海的岛屿争端,但是“长期和平”看上去似乎正在不断延伸并扩展至全球范围。

然而,我们这个时代也并非一帆风顺。[3]这个世界依然充满暴力。2015年,从阿富汗到也门,全球发生了40多起武装冲突,这还不包括恐怖主义、暴动或其他形式的“非对称”战争,即非政府武装力量攻击政府或其居民。原来的基地组织和现在的伊斯兰国,以及他们的拥护者,将战火引到了城市街头,从曼哈顿到孟买,从悉尼到布鲁塞尔。尽管国与国之间事实上可能处于和平状态,但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冲突让人民难以产生安全感,何况很多人清楚战争就发生在他们的国境内。“长期和平”被一个黑暗的阴影笼罩着——内战。

20世纪90年代早期,“历史终结论”的拥护者们坚信,资本主义和民主制度将会席卷全球,带领全人类走向贸易繁荣和人权受保障的未来。持有这种信念的人认为民主的和平时期将会出现。据他们所称,一个民主政体是不会向另一个民主政体发动战争的,因此,他们坚信,随着民主制度的广泛传播,世界和平将会随之到来。这些人的信条建立在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的理论之上,而康德的理论则源自欧洲启蒙运动中关于获得持久和平的可能性的论述。[4]当然康德并不是一派天真的,他讽刺地提到,一位荷兰酒馆老板在其酒馆标语牌上写着“永久和平”几个字,而旁边挂着一幅画着墓地的画。这暗示着只有死亡的长眠才是真正的永久和平。然而,康德也认为,国与国之间的和平并非“空洞的理念”,而是一项“正逐渐解决,并不断靠近其目标的任务”。[5]在康德有生之年,永久和平并没有变得更唾手可得——康德于1804年2月逝世,在他死后仅10个月,伟大的将军和帝国缔造者拿破仑获得加冕,成为皇帝,并在接下来的10年对世界造成威胁。尽管如此,在200多年后的今天,许多人依然大胆地相信,也许人类终于已经跨越了国与国之间的武装冲突阶段,在人性中“天使的一面”的带领下,我们也许最终可以实现康德的梦想,能够“战胜战争”。[6]但是,死亡和破坏一直环绕着我们,因而我们所感受到的和平,可能更像是墓地里的那种。然而,最近有一种冲突超越了其他任何形式的冲突,它导致了更多的死亡。这不是国家之间的冲突,也不是恐怖主义,而是内战。

内战正逐渐成为人类最广泛、最具破坏性以及最具有特色的有组织的武装暴力形式。“冷战”之后的几十年间,内战的爆发呈现出极其明显的上升趋势。自1989年以来,在任何时期都平均有20起国家内部战争——这大概是1816—1989年全球每年平均战争数量的10倍。自1945年以来,大概有2 500万人在战斗中死亡。这个数字相当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军队死亡人数的一半,而这一数字并不包括受伤的、流离失所的和死去的平民,更不用谈在战争中受疾病和营养不良折磨的人了。内战中物质和经济的消耗同样惊人。在关于全球经济发展的分析中,着重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战争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战争中死亡的人数,以及必然受其影响的生产效率,被浪费的资源,军队的花费,疾病和犯罪行为的蔓延,还有邻国经济的破坏。那么这一分析得出来的结论是什么呢?内战的平均价位大概是每年1 230亿美元。这相当于每年北半球对南半球经济援助的数额。正因为如此,内战被称为“倒退的发展”。[7]

发生在国家内部的战争持续的时间更长——大约比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持续时间长4倍。20世纪下半叶的国内战争,持续时间大体上是20世纪上半叶的3倍。这些战争还比其他战争更容易重复爆发,因为“一次内战最具可能性的遗产就是下一次内战”,确实,在过去10年中的几乎每一次内战都是既往的重演。[8]内战看起来总是不成比例地集中发生在世界上最穷的国家——尤其是那些非洲和亚洲国家,发展经济学家保罗·科利耶(Paul Collier)称他们为“最贫穷的10亿人”。[9]如果说自1945年以来,发达国家享受了长久的和平,那么全球其他广大地区的人口则经受了同样长时期的磨难。位于奥斯陆的内战研究中心也在其网页上强调了这些显著的特征,同时提到:“然而,内战却比国家间的战争更少受到关注和研究。”[10]内战似乎会像贫穷一样一直伴随着我们,而且只要它继续存在,它将会更多地影响到世界上贫穷的人口。

然而,内战不应该一直作为一个鲜被探究的领域。正如很多人指出的,内战缺乏系统的理论,也似乎很难对其进行归纳总结。目前也尚未出现一部以“论内战”为标题的巨著,使其可以与卡尔·冯·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的《战争论》抑或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论革命》媲美。的确,如我们所见,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中几乎没有提及内战,而阿伦特回归原始的主张及其反现代的理念,使得她将内战与战争的话题完全抛弃了。在1993年,战后德国诗人及政治评论家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伯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1929—)注意到“没有一种关于内战的有用理论存在”。[11]后来意大利的政治思想家乔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也提出“世界上有专门研究战争的战争学,也有专门研究和平的和平学,却唯独没有专门研究内战的内战学”。[12]类似的感叹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我并非旨在提供一个全面的关于内战的理论,而且我也无法弥补那些缺失的研究。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能做的只是揭示出我们现有不满情绪的根源,去解释为什么我们对内战如此困惑以及为什么我们拒绝直视它。

当今的时代要求我们正面地直视内战。从1648年到1945年,这300年构成了一个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时代。过去的60年,则是一个国家内部战争的时代。[13]这确实是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冲突方式最显著的变化。根据一项被广泛引用的数据,自1945年以来,全世界有259场冲突上升到了战争的程度,而其中绝大部分是属于国家内部冲突。自1989年以来,世界上仅有5%的战争是爆发于国家之间的。我们只需回顾一下20世纪90年代的巴尔干战争,抑或发生在卢旺达、布隆迪、莫桑比克、索马里、尼加拉瓜以及斯里兰卡的战争,就能意识到近年来的内部冲突是多么的血腥,更别提冲突之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正在经历怎样的苦难。更糟糕的是,内战并不会仅仅停留在“内部”太久。2015年,全球有50起内部冲突,其中有20起——从阿富汗到也门,是所谓的“国际化内战”,即有邻国军事力量参战或外部势力干预。[14]内战并不在乎边境线在哪里。冲突让人们为了寻求安全而背井离乡,所以内战确实经常让一个国家山河破碎。因内战而失去家园的人们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尤其是在2012年的叙利亚冲突中产生的500万难民。这些难民的困境引发了难民危机,因而中东、北非和欧洲的格局在未来几十年里将被重塑。随之而来的是安全和稳定将遭到挑战,这一切呈现了一个清晰的事实:这个世界并不和平,充满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