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忆内战

罗马愿景

“遗忘是对抗内战的最佳防御手段。”罗马的演说家和历史学家提图斯·拉比努斯(Titus Labienus)这么认为。[1]我们现在可以用大众心理学的语言来解释,这可以称为压抑:试图通过故意失忆来抑制痛苦的记忆。但是,因为压抑通常与创伤有关,所以将这种记忆深入到潜意识中需要巨大的能量,而且也不可能无止境地一直这么做。即使是那些尽力避免谈论内战的罗马人,也能够在那些关于罗马的著作和演讲中不断重温内战。只是他们同时代的人和后继者几乎无法避免使用源自罗马的内战术语。

对许多罗马人来说,内战仍然是一场不敢道出其名字的战争。因为这种大规模冲突的痛苦记忆,“内战”这个词必须谨慎对待,如果要谈及的话也应该尽量少说。这种谨慎,最明显的例子可能是内战中的勇士和历史学家尤利乌斯·恺撒。在被世人简单地称为“内战记”的这一著作中,恺撒叙述了他与庞培的权力斗争。恺撒的另外一个作品,是讲述征服高卢的战争,一共7卷,即我们现在所知的《高卢战记》,这部著作既是记载战役的史记,又是自传,还是恺撒的自我辩白。《高卢战记》后续几卷的开头都未完成,事实上是写作中止了,历史由此变得模糊不清,但是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恺撒本人并没有将这场战役称为“内战”。“内战”这个标题仅出现在后来的手稿中,这对一个作者来说是十分不寻常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做法。其实,恺撒尽其所能地避免在文中使用这个词。在《高卢战记》仅存的3卷中,“内战”这个词只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出现在原稿已损坏的一段中,当时恺撒军中的士兵有些焦虑不安,还可能被蒙蔽了,恺撒借那些士兵之口说出这个词,来表达士兵们巨大的恐惧;另外一次,是他自己偶尔回想起来,用这个词来描述他与庞培的斗争。[2]

公元前60年,恺撒与庞培曾为了对抗他们在元老院的共同敌人,采取短暂的权宜之策,而结成联盟,在公元前59年,又因庞培娶了恺撒的女儿朱莉娅,这一同盟得到了加强。他们的政治联盟还包括第三个人,即马库斯·克拉苏(Marcus Crassus),所以他们被称为“前三头同盟”(the first triumvirate),即三个男人(viri)共同统治罗马。在恺撒和庞培进行联姻的同年,恺撒当选了执政官。罗马的执政官是罗马共和国的最高政治官,是管理共和国和领导军队的最高首长,共有两位,每年选举一次。任职期间,恺撒在罗马附近的山南高卢(Cisalpine Gaul)担任了5年总督,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确保元老院不会对他就任执政官期间的行为进行起诉。在公元前56年,庞培和克拉苏也接到了类似的5年总督任命,而后,又通过立法将恺撒在高卢的权力延长至公元前50年。

当朱莉娅和克拉苏两人相继去世之后,恺撒的支持者以他的名义在罗马运筹帷幄,庞培的追随者同样如此。元老院投票决定恺撒和庞培都应该放弃他们的任命,此时危机爆发了。他们两个均未放弃各自的权力。在伦图卢斯(Lentulus)担任执政官之后,他推翻了保民官——安东尼(Antony)和卡西乌斯(Cassius),他们本来有权力保全恺撒的职权。而后,元老院宣布共和国进入紧急状态从而“使得共和国不受任何侵害”。这导致了恺撒向罗马进军。恺撒极力否认他和他的军队的行为是对罗马同胞的侵犯。像其他罗马军事指挥官一样,他坚持自己是正义的,并解释说自己的行为是纯粹的防御策略。他坚持认为,真正的罪犯是元老院中的一个强大少数派,他们曾密谋剥夺他的执政官权职,这违反了罗马宪法:

我并非带着不良意图离开了我的行省,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敌人的侵犯,并且要恢复保民官的职位,即已经被逐出了罗马的保民官,为了给予他们应有的尊严,为了解放自己以及保卫罗马人民,使他们免受那个小党派的压迫。[3]

上面所提到的恺撒“离开行省”,这个行为是罗马为后来的内战留下的最重要遗产之一。公元前49年1月,恺撒率领他的军队渡过了被视为高卢边境的河流,然后他宣布自己为军事指挥官以及拥有罗马的执政权,这是法律所禁止的。那条狭窄的河流的名字被载入史册:卢比孔河。如今提到“越过卢比孔河”意思就是指危险的、迅速的以及无法改变的政治决定。[4]

罗马共和国曾将战争区域严格控制在国境之外,以保持国内的和平氛围,而恺撒的这一行为将战争带入了共和国境内,打破了军队与平民之间的界限。罗马记忆的守护者——罗马的历史学家和诗人,对于这一事件有各种不同版本的叙述。据普鲁塔克和阿庇安说,恺撒派了一个小分队潜入了一个小城镇,是位于卢比孔河以南10英里处的阿里米努姆(Ariminum),即现在的里米尼(Rimini)。然后,他在晚餐的时候借口离席,悄悄地乘坐一辆马车离开了,只有一小群随从跟着。在黄昏时分,恺撒陷入了沉思,他站在河边有些犹豫,然后向他的随从说出了他的迟疑。根据阿庇安的描述,恺撒当时说道:“我的朋友们,如果我不越过这条河,这将会是我不幸的开端,但如果我跨过了这条河,又将会是所有人不幸的开端。”很快他像着了魔一样,飞速渡过了河,像一个工于心计的大胆赌徒一般,说出了被后世所周知的一句话:“木已成舟,事成定局!”[5]

历史学家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为这个场景加上了以下这一幕,一个迷人又神秘的吹奏管乐的女人,从恺撒的士兵手中抢了一把小号,然后越过了河流,并在对岸召唤恺撒的军队。卢坎同样在这个场景中加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极度忧伤、衣衫凌乱,正是当时罗马的化身,而她发出的警告让这位将军感到害怕:“如果你的到来是合法的,如果你是一位公民,那么你只能到此为止。”但是在卢坎的书中,恺撒对自己的行动的严重性有充分了解并决定放手一搏:“在此,我放弃和平并违反法律;命运,正是我所追随的。现在,跟条约说再见吧;我对条约的遵守已经够久了;如今,让战争成为我们的裁判。”[6]因而,后来的艺术家们在描述这一场景时,都要去选择是否将这位奇特的管乐手以及悲痛欲绝的罗马形象加入描述中。[7]恺撒本人对这些没有任何记录。

关于恺撒的一系列事件,在第三人称视角的版本中,将军和他的军团就像拥有魔法一样,突然神奇地出现在阿里米努姆。但没有提到过关于过河的问题或有任何苦恼的讨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恺撒认为越过边境是罗马或他自己命运的关键。也没有什么不祥之兆,在这一版本的戏剧里,除了恺撒本人,没有其他角色,对于这一事件的描述仅仅是:“在了解士兵的意愿后,他带领第13军团去了阿里米努姆,在那里碰到了为避难前来投靠他的保民官。”[8]在元老院的人眼中,以及后世大部分人的判断中,恺撒曾“宣布内战,而民众所认为的背负武器渡过卢比孔河的将军们会被地狱众神诅咒,恺撒对此鄙夷不屑”。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在1819年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期间曾口述恺撒的历史,从他的口述中能够得知,这位恺撒的忠实崇拜者十分赞同上述判断。[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