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散朝以后, 元聿至甘露殿小坐了片刻。天气见热,朱雀宫俨然蒸笼一般,仿佛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焐出水来, 甘露殿却四季清凉,妆成把每一扇窗都打开着, 任由窗外清新的气泽缓慢地涌入寝殿。

檐角之下, 无数的风灯连成一线, 轻拂曼曳,四角垂悬的银铃,碰撞铮璁, 犹如天籁。

竹叶青翠的冷光, 正好浮动在陛下侧卧在罗汉床的身影上, 为他若刀刻而出的深邃容颜平添了几分中原人的含蓄清雅的美,岳弯弯手里绣着的海棠花样子, 一下子就失了颜色,她抱着一支木芍药,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陛下的脸, 身子不自觉地朝他歪了过去。

没等到嘴唇凑到他的身边, 元聿的双臂突然伸出, 将她一把抱住, 拖上了罗汉床。猝起不意, 岳弯弯“哎哟”一声,差点摔到了腰, 元聿将她揽住,拖到怀里来,这时,人已经完全醒了, 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方才正要轻薄自己的皇后。

“偷袭朕?”

他偏红的薄唇微微一动,好像有一道浅细波浪涌了出来,岳弯弯瞧得迷了眼睛,要说的话,变成了喉间细细的吞咽,他的目光下移,见她色眯眯地觊觎着自己,实在是有些好笑。

“怎么了?”

他伸掌,试探着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还以为自己发烧?岳弯弯一怔,意识到,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

她立马脱身,滚到他的旁侧去,说道:“陛下,你知不知道聂羽冲这个人?”

朝中官员众多,纵然元聿即位以后用了三个月裁撤冗员,但也并非上到宰辅下到七品衙差,他每个都记得。不过皇后说的这人,聂羽冲,陛下细一思量,倒是有了几分印象,他是冒开疆的副将,经由冒开疆破格提拔和举荐,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听说为人悍猛酷恶,若在战时,必是一员猛将。

他慢慢点头,继而对皇后微微侧目:“问这人做甚么?”

皇后怎么突然想起要问别的男人?

岳弯弯顿了顿,道:“这个姓聂的,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你就不要再重用他了。”

“怎么?”

元聿疑惑,但也微微拧眉。

朝政之事,是不该后宫管的,皇后这般问,已是有些僭越了。元聿心中已有些不悦。但岳弯弯毕竟是他的皇后,他也想等她说出她的高见。

岳弯弯显然没有察觉到男人脸色微妙的变化,自顾自道:“他对她妻子不好。”

原来仅只是这个。元聿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摇首,淡淡道:“弯弯,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如朕一般。”

“……”

岳弯弯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瞥了一眼圣明的皇帝陛下,对这话却似乎很不敢苟同。

岳弯弯把昨日林氏对自己说的话,通通告诉了陛下。

包括当初聂羽冲是如何斩钉截铁地发誓,必会一生一世疼惜傅宝胭,决不让第二个女人进家门,后来因为升了官,屡屡毁诺的事,全说了。陛下听得直皱眉。虽然他也是个男人,但这种事,就算是男人,只要心中还存有是非,恐怕也不能为聂羽冲辩解什么。

说完,岳弯弯观摩着元聿的反应,低低地道:“陛下,我都答应了傅宝胭,要帮她和离了。”

对这段时日常有命妇出入甘露殿之事,元聿知晓,他国事繁重,能陪她的机会实在不多,宫中的两位太妃,他也是实在不愿她去招惹。昔年李皇后与命妇们结交,借助她们替先帝稳住朝纲,也是获得过交口称赞的。元聿对此并不反对。想来,这傅氏便是常日里来凤藻宫为客的命妇。她的家中出了变故,皇后娘娘爱打抱不平、大包大揽,她决定出头,便把和离之事包了下来。

元聿也并不反对。只是,终究是臣子家事,为君者伸手管臣子的家事,终归不那么合适。

他没吭声,静静地等候着皇后的下文。

皇后很快露了下文:“陛下,我要是帮他们俩和离,你得在背后支持我!”

岳弯弯翘起了小下巴,一副倨傲之态,手臂还紧紧搂着他的劲腰,元聿侧目望向她,低声道:“你要朕,怎么支持?”

“和离的案子是不是要交给昭明寺审理?”

岳弯弯眨了眨杏眸。

元聿嗓音微暗:“是。”

岳弯弯眉飞色舞:“那最好啦,昭明寺的冷大人我觉着很好,很可靠,而且是个好人,这案子,交给她最是合适不过了。”

元聿脑中似有什么蹭地一声崩断了,脑中突然掠过前几日董允回来报信的话,说冷青檀不但靠近娘娘一尺以内,还摸了娘娘的手,手把手地教她使用连弩。娘娘对冷大人印象也极好,称赞了一路。那些称赞的话,元聿是没有听到,也只当董允小题大做而已。没有想到时到而今,岳弯弯终于再度提到了冷青檀。

并且,皇后将他夸得,似乎远远胜过他这个陛下。毕竟,她可从未说过自己好话。哪怕是上次帮她拟了罪己诏,事后,她也只用了几块咸蟹黄酥作为谢礼。

陛下的心中第一次掠过一种陌生的感觉,危机感。

但他的小皇后一点也没察觉,继续说着:“我不但要让傅宝胭得回她的嫁妆,并且,还要聂羽冲赔他家的三成家产,体体面面地和离!”

她转眸对元聿道:“负心薄幸、寡廉鲜耻的男人,就应该受到别人的唾弃。”

他一滞,有种被指桑骂槐的错觉。

元聿叹了口气,“朕知道了。和离的案子朕会放在心上,届时朕让晏相亲自助你们审理。”

晏准可是如今元聿手里最好用、最可用之人,可怜晏相,能者多劳,哪里人手不够,便被不断压榨他的陛下派遣去哪里。如今,连底下官员和离的案子也要亲自旁听了,想想他都廿四了,自己还是光棍一条呢。委实可怜了一些。

但晏相的婚事,陛下却好像一点不操心。连妆成她们都偶尔会在私下说,晏相龙章凤姿,只可怜怕是要一辈子不得成家了。

次日大早,妆成那边请了太医院过来为皇后看诊。

其实自打怀孕以来,岳弯弯受的苦便比寻常初孕的母亲要少许多,这孩儿乖巧娴静,在她的肚子里很少闹腾。如今月份渐大,越发地稳重了起来,没事绝不胡闹。

江瓒看诊之后,道仍是如常,并无异状,平日吃的药也可以停了,只需在饮食上稍加留心,便没有大碍。

岳弯弯放下衣袖,对屈膝跪在身侧的江瓒微笑说道:“江先生,你真的不必每次都这般客气,礼数周全,咱们在南明的时候就有交情了不是吗?”

江瓒微微汗颜:“微臣不敢。”

岳弯弯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娘娘。”清毓莲步轻移,拨开一道如雾的绢纱垂帘,道,“二位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