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长慈郡主托了母亲的关系, 才终于摸到了昭明寺的大狱,冷青檀便被羁押在此。

她万没料到,地牢湿冷阴暗, 老鼠蟑螂盛行不说,冷青檀原就是昭明寺出身, 少卿身份未夺, 而他们……居然对一个女子动了刑!

阴森晦暗的牢狱中, 泛着青灰的石砖墙生满了滑不留手的茂盛青苔,曹杏雨有几次都几乎滑到,冷青檀所在的大狱被看管得最为严密, 此际她的双脚、双腕上已捆上了三指粗的铁链和枷锁, 她的狱衣破损斑斑, 俱是血痕,人气若游丝, 半阖着眸,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 宛若死去了般无声。

曹杏雨心尖一颤, 立刻命人打开了牢门, 她急不可待地朝着冷青檀奔去, 只见她浑身是血, 胸口让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皮肉腐烂,留下了一块卵圆形的巨大疮疤。

这种上承自炮烙之刑的可怕刑罚, 足可以令人皮肉腐烂,永无再生肌肤的可能。

曹杏雨但是看着这可怖的翻着猩红烂肉的创痕,都能想象得到有多疼了,冷大人虽然一直扮作男人, 可到底也只是个女孩子啊,她原本的皮肤白细匀净,细嫩无比,如何能承受得住这般的酷刑?

“冷大人……”

娇惯着长到大的长慈郡主嗓音发抖,在这冰冷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说话仿佛都由回音,她的嗓音愈发地颤着。

“冷大人你放心,陛下已经回了神京了,陛下是我表哥,我知道他为人的,一定不会要你性命,冷大人你撑着些。”

她说着,开始从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翻着。

“我、我给你带了些吃食,是庐陵地道的小吃,你看看……”

她一面说着,一面颤抖着端出两碟子糕饼,差点儿便摔落在地。

铿地一声,瓷碟子便落在了青砖上。

冷青檀的头朝下晃了晃,支起了眼帘。整个身体都在作痛,额头亦滚烫无比,便犹如那烧红了的烙铁,她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了半边的脸,干枯蓬乱的鸦发掩着清秀的面容,看不出眸中神色。

见到是曹杏雨之时,冷青檀微微一滞,干涩的唇下压了一下,“郡主,是冷某辜负你甚深。”

她已经没多少进气儿了,唇也干裂脱皮,一字一字地往外,尽量清晰地吐着。

“冷某之罪,还在于郡主,欺骗了郡主。”

“不,”曹杏雨直摇头,“你没有欺骗我。上一次我让晏相大人帮我传话,他传了,你也来了,你拒绝了我的,也告诉了我你是女子。那时身份尚未暴露,你肯如此坦诚,不惧我揭发你,就可以见,你是个真正的君子了。冷大人,虽然咱俩并无可能了,但是,我还是敬佩你,你……”

她瞧她满身是伤,心里还是无比难过,说着说着,便哽咽了,素手拈了块雪白的松糕,递到她唇边,抖着嗓细声道:“冷大人,你吃点儿吧……”

冷青檀支起力气,朝她笑,“我没咀嚼的力气了。”

但还是要感谢长慈郡主不惜犯险而来的心意,在曹杏雨递过糕饼来时,轻抿了一口,曹杏雨怕她噎着,又斟了碗茶水,喂给她喝了。

地牢里两人才说了会儿话,传旨之人突然而至,惊破了此时周遭的静谧。

曹杏雨回眸,见是皇帝表哥身边的人,立刻大喜过望,“冷大人你看看,是表哥派来的人,我知道他不会滥杀无辜的,你坚持会儿!”

宣旨之人道:“陛下口谕,提审冷氏。”

曹杏雨攒住了眉,“这会儿?这会儿不行!昭明寺的人对她用了刑!她走不了,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宣旨的男人也紧绷了脸,沉声道:“我只管传陛下口谕,奉命行事,其余的不管!”

“你!”

“来人!”

那男人一声令下,左右二人皆涌入,将冷青檀一人一手叉了起来往外拖走。

曹杏雨大是忧急,忙跟上去几步,但那男人严峻地伸臂阻住了她的去路,剑锋还未出鞘,但他的口气极不客气:“郡主若再上前,便是抗命了。请勿为难小人。”

说罢,不顾曹杏雨凶蛮瞪过去的眼神,他持剑转身,领着那两人出去了。

冷青檀在昭明寺待了两年,虽不用刑罚,但昭明寺后仓库中藏着何等的刑具,她却能如数家珍。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曾经那些被弃之不用的东西,终于一日,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她知道那些东西的厉害,她只是侥幸未死,终于撑到了现在而已。

但陛下会如何震怒,如何处置一个处心积虑入朝为官的女人,她不知道,但她接受。

是她冒犯了国法,这是前因。

欺君之罪,没有谁可以代天子宽恕。

冷青檀被拖入朱雀宫,还在丹陛之下时,便撞见了巡逻的董允,董允也是大惊变色,停在了冷青檀面前,顿了半晌,可惜无比,叹了声道:“冷大人,原谅我过去,我真是不知……唉……你居然……”

冷青檀已无力气,便只松了松眉结,展颜开来。

朱雀宫的铜龟与铜鹤之中已燃起了檀香和松香,绕逐嶙峋怪石,含烟吐雾,缭而不散。光滑修长的鹤颈踏莲铜蜡扦儿上支着高烛九支,短烛五支,正合九五之数。

元聿冷峻的面容在一缕冉冉的香气之后,露出了些微锋利的轮廓。

垂帘之后则是供皇帝处理政务至于休憩的内殿,隔着泛着金色碎光的帘拢,皇后正一动不动地躲在里边。

而冷青檀,被带来之后,则又被粗暴地扔在了地上。

来时路上亦无换裳的时机,此际她仍是浑身血淋淋的,那溃烂的肉与残破的狱衣已紧黏在了一块儿,如今怕是连撕,也撕不下来了,冷青檀痛到浑身蜷缩,脸色苍白地发着抖,直是过了许久,才从冰冷的地面之上拄着臂膀,跪坐了起来。

“臣、臣冷青檀,叩见吾皇……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闻她口齿哆嗦不清,元聿搁下了朱笔,道:“你冷?”

又对身旁郑保道:“替她,加一身狐裘。”

“诺。”

冷青檀叩拜:“多谢陛下。”随即接过了郑保殷勤递上的狐绒斗篷,她全是是伤,每每动弹,便几乎是钻心的疼痛。只能慢慢吞吞胡乱将衣裳压在了肩头。

昭明寺是什么地方,元聿心知肚明。

从立朝开始,审理案件依旧是按照前朝的老三样,一则口问,二则上刑,屈打成招的冤狱不知凡几。冷青檀是个女子,没有想到竟然能扛得住。

自她入昭明寺以来,官员大小的案件,冤假错案少了许多,但凡经过她手的案件,含冤莫白者几乎不存。元聿极为看重她的能力,本打算,再过几年磨砺足了,提她到刑部侍郎,再有政绩,提上尚书也不是难事。

但节骨眼上,却出了这桩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