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思想汇报(第2/3页)

云南省党通局特派员钱基瑞是迎春剧艺社专门请来审看新排演的剧目《阿Q正传》的,赵迅和他很熟,他称赵迅为“迅兄”,也经常应邀参加昆明话剧界和文学界的“雅聚”。自他来到昆明后,他比市党部宣传部那些只会对文艺界打官腔的家伙好说话多了,而且,他看上去更善解人意,更像一个专业人士。不过,官员就是官员,你得随时把他们抬到令其舒服的位置。舒菲菲在《阿Q正传》里没有担任主要角色,赵迅就让她亲自上门去请。那时一出话剧能在市面上顺利上演,得经过三关:场地关、资金关、审查关。许多剧目前两关顺利解决了,却在审查上折了跟斗。不过,在和官场周旋方面,一个话剧导演手上总有很多牌可打。

钱基瑞见到赵迅就拱手作揖道:“迅兄,又要发财啦?”

赵迅忙说:“发财不敢当,还需钱特派员多多提携。”

“听说上一出《野玫瑰》你们可赚了一根金条。”

赵迅笑笑,“刚刚把剧社借的高利贷偿还清了而已。你啥时候见到过演话剧的成了富翁?特派员,这边请。”

他们来到导演间,赵迅说演员们在化妆间准备了,马上就可以为特派员专演一幕供审看,然后毕恭毕敬地呈上自己花了三个月才改出来的剧本,钱特派员翻了翻,沉吟半晌才说:“怎么又是鲁迅?”

赵迅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我……我们喜欢鲁迅啊。”

“迅兄啊,作为一个搞文艺的人,仅是你们喜欢是不够的。”钱特派员像一个长者似的说,然后他话锋一转,“你们说,鲁迅本来姓什么?”

赵迅回答说:“姓周。”

钱特派员嘲讽道:“我看他姓共,共产党的共。”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知道,他一直在领共匪的薪水,死了都在领。因为共匪至今还在享受他的红利。你们这些演戏的、写文章的,还处处把他奉为祖师爷。他可是喝了日本人的东洋墨水才跟政府过不去的呢。”

赵迅把身子往前挺了出去,“特派员说这话可有凭有据?”

赵迅身旁的舒菲菲忙一把拉住他,“特派员说笑呢。鲁迅本来也只是一个笔名嘛。他有一天一高兴了就让自己姓鲁;再一天又一高兴了,就让自己姓共,就像钱特派员说的那样。谢天谢地,他老人家没有活到那一天。说不准哪一天他高兴或者不高兴了,他还会让自己姓党国哩。人家是大作家嘛,想让自己姓哪样就姓哪样。是不是嘛,特派员?我们管他姓哪样名字,我们只是演他的小说改编的戏而已嘛。”舒菲菲说到最后都开始嗲声嗲气起来了,连赵迅听了都起鸡皮疙瘩。

但钱特派员可不吃这一套,他依然公事公办地说:“在当今戡乱时期,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上演《阿Q正传》这样的剧目,合适吗?这对振奋民心有多大好处呢?难道我们指望阿Q这样的人上前线吗?难道你们认为阿Q的‘精神胜利法’能起到鼓舞前线将士士气的作用吗?士兵都像阿Q那样,打了败仗还说是儿子战胜了老子,这……这个,前方将士,何以杀敌?后方民众,又何以教化?”

赵迅不无嘲弄地问:“国军不是一直在打胜仗吗?”

“你……”钱基瑞一拍桌子上的剧本,本想斥责赵迅胡说,但既然人家是胡说,真相就不言自明。不过手中拥有权力的人,不仅可以胡说,更可以胡来,这一点钱特派员再清楚不过。“没错,国军一直在节节胜利,不断转进。这种时候,我们就更需要鼓舞士气民心的爱国文艺,而不是阿Q这种颓废的、堕落的、愚昧的小偷、流氓、社会渣滓。日本人才喜欢我们中国人都这样呢,当年他们敢藐视我们国军,就是知道国军中的阿Q很多;共匪也喜欢我们都是阿Q ,这样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苏俄赤匪的思想引进来,沐猴而冠,登堂入室,以改造国民惰性之虚名,行窃国赤化之实质。”

特派员越说越慷慨激昂,以至于唾沫星子都飞到那个惹来大麻烦的阿Q身上了。他在赵迅的剧本里躲躲闪闪,落荒而逃。他仿佛在问要把他再度推向舞台的赵迅:难道又不准革命了吗?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不准去抬了吗?呸呸,这帮儿子们!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迅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钱特派员看来也读了鲁迅不少的书啊。”

“那当然,上大学时谁不读鲁迅?”钱特派员自诩道,“那个时候,能买到的鲁迅作品,我都有。”

“那时你在鲁迅作品中读到了‘共产党’三个字了?”赵迅问。

“迅兄,你我都明白,凡艺术,都是有立场倾向的。说实话,你们排演的这些戏,兄弟我上西南联大时,我们学生剧团都演过。演话剧的目的是什么?在抗战时期,是教育民众、反对投降,救亡图存。在现在呢,则是要凝聚民心、鼓舞士气,戡乱建国。我上次不是给你们看过政府颁发的《文艺创作奖励条例》吗?政府大笔的扶持奖金摆在那里,你们为什么不去拿,非要自己去卖米线?”

赵迅没好气地说:“我们拿不到。”

“别耍你那艺术家的脾气啦,迅兄。兄弟我上大学时,嘴里天天喊的也是‘为艺术而艺术’,到了社会上,才知道小锅是铁打的,艺术家也要吃饭。艺术家更要为国家民族服务。看看我们的社会,风气多么颓废,士气多么涣散。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后方歌舞升平不说,还拆士气的台。‘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爱国热情!党国生死存亡之际,难道你们就不想担负点责任吗?”

赵迅没想到钱特派员竟把唐朝边塞诗人高适的诗句也搬出来了,这他可不含糊,便冷冷地说:“‘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钱基瑞有些惊讶地望着赵迅,仿佛面对一盘被将死了的棋局。“唉。迅兄,时局如此,你我都不要书生气了。还是谈谈你的阿Q如何改吧。”

“改?”赵迅瞪大了眼睛,“你连剧本都没有看完,就要我修改?”

“你以为我不知道阿Q是什么样的人物吗?我在西南联大读四年书是瞎混的?实话告诉你吧,当今局势下,你的《阿Q正传》要如期上演,必须要在里面增加一些诸如发扬中华民族精神,激励民族意识的东西。阿Q即便是个愚昧的、落后的人物,你也要在剧中为民众指明奋斗途径和人生希望。老兄,政府的《文艺创作奖励条例》早给你们指了条阳光道:‘暗示人生修养,提倡服务精神’。否则,你拿不到市党部的‘准演证’的。”

剧目都排演出来了,场地也租好了,广告也打出去了,本埠报纸甚至已经提前做了预告,还煽情地说昆明人除了在抗战时期看过西南联大剧团上演的《阿Q正传》外,已有四年没有见到阿Q这个“老朋友”了。写这篇报道的正是赵迅的朋友高建雄,他是迎春剧艺社的热心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