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衰荣无定在(第2/2页)

终于没有走成。舒淑文冷静下来后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去泰国。首先,她离不开赵迅,家庭不能散;其次,若一旦决定去曼谷与家人团聚,最大的难题不是路途的艰难和偷越国境的风险,不是身处异国他乡寄人篱下的生活,而是舒淑文将如何面对自己的姐姐,她现在已经不会再有“桃花过后梨花开”那种洒脱和浪漫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舒淑文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在一个晚上抹着眼泪对赵迅说:“真不愧是当过兵的,一上阵就打连发。”

他们只是请那位赶马大哥带回去一封信,由赵迅执笔,叙说了这些年生活的变迁。当然尽量挑好的说,比如岳父大人已经有三个外孙了(马上就会有第四个了),舒淑文参加了革命工作,在街道办的缝纫生产合作社上班,现在主要担负锁扣眼的工作,过去她只能绣花,现在进步到能纳鞋底、锁扣眼、缝衣服、织毛衣、钉补丁,上个月还被评为“生产能手”了呢;赵迅自己办了一个木器社,因为木工活做得好,还算有文化的人,人们让他当社长,他们现在都是凭手艺吃饭的劳动人民,不写文章,不演戏,就不用担心犯任何错误,衣食无虞、受人尊敬。还有,家里从前的四合院现在很热闹,新搬进来了两户人家了,他们都是国家干部,随时帮助我们改正错误思想。虽然现在生意不如从前了,但这不算什么,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屋里屋外,天下归公,谁还去米线店或酱菜园呢?私有制是一切剥削的根源,是社会不公的毒瘤。人民政府铲除了私有制,改造了我们,我们岂能不感恩戴德,愈加勤奋努力?“寒梅会”的老朋友们虽然不聚会了,但一些人还不时有见面,大家“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都在不断学习、改造,努力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们不能来曼谷为父母尽孝,是因为人民政府改造了他们身上的旧习俗旧思想,让他们对建设国家充满希望和信心。他们过得很好、很健康、很快乐。妻贤子孝,娇儿绕膝,粗茶淡饭,浊酒自娱。赵迅的信写到最后,不能不回想起旧日时光的某些温馨和美好,不能不有面对尺牍就像面对故人那样多的倾诉欲望。剧场散场后,掌声退去,鲜花堆满化妆间,三五个好友同道意犹未尽,一定要去城西门的烧烤摊吃消夜。小酒二三两,闲话嫌夜短。谁谁在台上站错了位置,谁谁又忘了台词,是谁在该悲恸时忍不住要笑,谁又在该放声大笑时却像野狼干嗥。老韩总是要喝醉,刘国栋总是吃到一半就要去会他的情妇,阿Q从不买单,吃到最后总要从人家的烧烤摊上顺手牵羊带走点东西,几根羊肉串,两块烤豆腐,半根鸡翅膀,不管是否油腻、是否干湿,都塞进他那个从装钞票手绢到装写给女人的求爱信的口袋里。月圆之下,春城凉风习习,骑着自行车载舒菲菲回家,一路只有车轮撩人动听的“唰唰”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在路灯昏暗的小巷,在月色愈浓情更浓的浪漫时刻,石板路上自行车如河中小船,颠簸而行。舒菲菲会伸出纤纤玉臂,勾住赵迅的腰,还一路嗔怪,你为什么不往平坦地方走?你为什么不往光亮的地方走?你向往光明,却身陷黑暗;你一腔诗情,却沉默无言。世上最困难的事,莫如有爱不能言,世上最浪漫的事,也是有爱不能言。而世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就是命运了。短短数年,故人四散,沧海桑田;浩渺天涯,关山万里,人各一方。赵迅竟然抑制不住自己感慨,随手引陶潜《饮酒》诗一首以作结尾——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多年以后赵迅才知道,他的这封绞尽脑汁挑好话说的家书,还是让舒惟麒血压升高,心率过速。倒不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娶了舒淑文,而是这些看上去很光鲜的劳动人民话语,让那个在法国留过学的老泰山捶胸顿足:我舒家前清进士,世代书香,什么时候需纳鞋底打补丁过日子了?)

在接受审查的那段日子里,赵广陵被单独囚禁,门口二十四小时都站着两个持枪的士兵。他的囚禁室有十平米大小,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两沓信纸一瓶墨水一支笔。有一扇开得很高的窗户,上面装有铁栅栏,可以透过窗户看到自由的天空。审查干部隔天来提审他一次,企图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其他漏网反革命的信息。但赵广陵总是让他们失望,而他们也总是声色俱厉地说:“别想再隐瞒、狡辩、抵赖。你要知道,你们国民党反动政权的残渣余孽,落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你顽抗到底不揭发别人,别人总会想戴罪立功揭发你。到最后,只有你判得最重。在监牢里,任何人都只有一个想法:早点出来。你要再跟我们耍滑头,我们会改造你一辈子。直到你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罪孽,成为一个新人。所以,你唯一的出路,只有老老实实地交代,写出你的全部反革命历史来。”

在经历了多次政治审查以后,赵广陵才慢慢醒悟出来,有一种历史是后人用生命秉笔直书的,如司马迁写《史记》;而有一种历史是自己交代出来的,需要用余生去偿还;更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被迫写的交代材料,就像颇富传奇色彩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