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告密者(第2/5页)

这些年许多右派都摘帽了,但陆杰尧因为早年就是民盟成员,被定性为“章、罗反党联盟”在云南的代理人,因此他的案子就大了。他不知道,无论他怎么表现,无论他养多少虱子跳蚤,上面的问题不解决,他就永无出头之日。

微生物专家马东竹是个高度近视眼,最近几天他的一只眼镜腿摔断了,只能用橡皮膏草草裹住。因此当他要看清某样东西时,既要一手扶着镜腿,还要将脸凑得很近。他把陆杰尧泪流满面的脸扳到自己鼻子前,像是用嗅觉而不是视觉得出了他的判断:

“即便不用显微镜,我也敢肯定,你是个知识分子的Variant(变种)。”

“Black hole(黑洞)。”天体物理学家刘麒麟说。

“Cyathea spinulosa(桫椤)”地质学家孙庭蕤盘腿坐在地铺上埋头补自己的衬衣衣领,他看大家都不接下去了,还用不解的眼光望着他,便又不无幽默地说:“白垩纪末期的生物大灭绝,恐龙都难逃劫难,只有这种东西机巧地活下来了。”

大家会心一笑。陆杰尧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受到的来自知识的轻蔑。他一边铺床一边唠唠叨叨,这是多年以来经受了各式各样的批判会、检讨会、认罪交代、劳动苦役等非正常生活后形成的神经质的生理反射,而不是一个大学教授与文明、历史、现实乃至宇宙的怪异对话:

“你们有知识,你们有学养,满脑袋资产阶级教给你们的臭文化。当年干吗不留在资本主义国家受资本家的剥削啊?跑回来干什么,把自己打扮成爱国者吗?要爱国,就得接受人民政府的改造。这就是历史发展进步的必然。看看你们这副小资产阶级的破落穷酸样,衣领破了也补,难道这能御寒吗?能打领带系蝴蝶结吗?鞋子上多几块泥也要抖掉,难道还想去参加舞会吗?还想去达官贵人家摇尾乞怜吗?家属来探监也要用搪瓷缸装满开水,把件破囚衣烫了又烫,难道还想穿出燕尾服的虚伪吗?家属就能把你当一个体面的没有任何历史问题的丈夫、父亲?你们身上还不是背着囚犯的号码?你们这样做,就是想回到过去,想抗拒改造。你们其实比那些嗜血的虱子跳蚤更能吸社会主义的血。自以为是的先生们,国民党反动派摆好了大鱼大肉的宴会等你们哩;自作聪明的先生们,特务的枪口在黑暗中瞄准好你们了。白色恐怖,残酷镇压,法西斯专制,这些你们在欧洲、在美国是没有经历过的了。你们不知道暗杀的滋味,秘密逮捕的滋味,酷刑拷打的滋味。现在政府只是让你们参加生产劳动,打掉你们身上的臭资产阶级的气息,让你们补一补劳动人民的课,让虱子跳蚤教给你们当劳动人民的感受,拉近你们和劳动人民的距离。浑身酸臭的先生们,你们要知道,从红军时候起,虱子就和革命先辈一起成长。因此,这些 ‘革命的虱子’是写进了中国历史的。1949年底昆明解放的时候,这些虱子也是和解放军一起进城的。它们也是你们的解放者,难道你们忘记了吗?是谁解放了你们,让你们不再受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又是谁改造了你们,让你们不敢再有资产阶级腐朽的、堕落的、糜烂的反动气息?当你们成为一个革命的、与过去彻底决裂的、没有任何反动思想的劳动者时,你们才会得到大赦,才会像一个普通劳动者一样更加感谢党、感谢政府。可是啊,养尊处优惯了的先生们,你们竟然还讨厌一只虱子,你们的苦日子就还在后头哩。”

如果说陆杰尧刚开始唠叨时,监室里还有人想揍他一顿的话,随着他折磨人神经的废话像排污管里的污水滔滔流出,连赵广陵都没有勇气上去踢他一脚了。谬论和真理只是一纸之隔,看你从哪个面去看它。你坚持的是真理,对面的人看到的就是谬论。真理战胜谬论,靠的是文明的进步;谬论战胜了真理,靠的是恐怖的邪恶力量。第二天刘麒麟在跟随赵广陵拉墨线时,悄悄地问:

“小赵,你知道时空扭曲吗?”

“什么扭曲?”

赵广陵自从搬到这间监室后就对这个天体物理学家“同改”敬重有加,据同改们说他在美国听过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讲座,他如果不是在抗战胜利后回国,或许就是爱因斯坦的高徒了。美国人在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让蒋介石也对原子武器深感兴趣,曾经在重庆召集了一批当时中国顶尖级的科学家讨论中国核武器的未来。这些人中就有联大的教授吴大猷、曾昭抡、华罗庚等。刘麒麟刚从美国归来,又是学天体物理的,当然也在受邀之列。据他交代是国民政府军政部部长陈诚亲自到机场去接的他。但后来,他就对这段历史说不清楚了。同改中曾有个好奇者问他什么叫“广义相对论”,他在昏暗的煤气灯下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煤气都燃尽了,大家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四维空间或多维空间”什么叫“黑洞”,全是些宇宙之外、人们穷尽所有的想象力也达不到其边界的上百亿光年以远的东西。赵广陵那晚想:这就像当年我第一次听联大的先生们讲《庄子》。也正如比闻一多先生还更懂《庄子》的刘文典先生在一次讲座中说的那样:“《庄子》嘛,如今只有两个人懂,一个是庄子本人,一个就是我啰。但是我呢,也是不完全懂的啰。”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就是他的一种理论,一篇文章,甚至一句话,让你绝望。

“时空扭曲是爱因斯坦相对论中主要的内容。简单地说,就是当某种物质——比如黑洞——质量大到没有边时,时间就被吞噬了,连光都会被它捕捉到,无法从其空间里逃避。你看到的光就不是直线的,而是扭曲的了。就像一台大吊车一把抓起鱼线上胡乱挣扎的小鱼。”刘麒麟慢悠悠地说。

赵广陵似懂非懂,怔怔地看着刘麒麟。

“我们就是陷进黑洞里的光啊。”天体物理学家说。

赵广陵豁然明白了,“你昨天说,陆杰尧就是个black hole。”

“可怕的人。”刘麒麟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你说,他会去告发我们吗?”

“我不知道。”赵广陵对这种人真的没有底。就像刘麒麟这样的天体物理学家对黑洞究竟有多大威力还充满未知一样。

两人弹好墨线,拉起大锯子。赵广陵在上,刘麒麟在下,锯子啃吃着厚厚的木方,发出“刺啦、刺啦”的单调声响。一块木方锯下来,两人都大汗淋漓。刘麒麟忽然说:“你还有四年,我还有六年。”他语气中充满了伤感,“六年哪,出去时我都快五十了。”他蹲了下去,双手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