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4/6页)

日人之技,无外师从欧美;欧美之技,无外善于变通。内变机理,外合潮流。吾国人民,积弱积贫,吾国机理,落后潮流,如牛车之于蒸汽机车耳。然牛车之道,机车难行,机车之道,牛车不适。弃牛车而换机车,大要有三:一曰天时地利人和,二曰更新观念理顺国体,三曰发愤图强振兴民族。待国运轮回,机理调顺,五族共和,民主宪政,政通人和;国家强健,人民富庶,外御列强,内修仁德。彼时欧美敬重,日人仰视。天下承平,春和景明,撒种栽插;桃花夭夭,鹭落牛背,燕筑屋檐,妇孺嬉戏,牧歌悠扬。诗书盈室,男耕女织,温良恭俭,童叟无欺,大同世界,斯为乐土矣!

这是一个乡野老叟的家国强盛梦,美妙得如同飘进柴门的一缕晨雾。赵忠仁在东京的一所法科学校学成归来时,中日战争已爆发,他本来可以在省府做事,但弟弟赵忠义投考军校去了,父亲以“死”旗相赠,家里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了,他只得回乡侍奉父母。可没想到1942年,日本人眨眼就侵占了龙陵,当亡国奴原来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其实,赵稷源老人在远征军第一次入缅兵败时,就感觉到战火烧到自己的家乡是迟早的事情。他几乎以半价卖掉了大部分田产和两家商号,换得三十万法币,在龙陵拉起了一支抗日游击队。日军进占龙陵县城时,赵稷源带着游击队和儿子退到了一个叫皮嗄的傈僳族山寨,同时也为怒江东岸的国军做些传递情报、惩治汉奸、收留远征军伤病员的工作。这支游击队由汉族、傈僳族、傣族、景颇族等多个民族的抗日志士组成,武器却相当简陋,火铳、弓弩、毒箭、大刀是他们的主要装备,五六个人才有一支汉阳造,连机枪都没有一挺。就这样与日军周旋了半年多。

日军侵占龙陵后,专门成立了一个行政班,着手扶持汉奸政权。行政班班长吉村大尉是个略通中国文化的人,还会说点中国话。他得知在偏远的龙陵竟然还有一个在日本留过学的大学生,出身本地望族,其父还是有名的乡绅,赵氏家族的族长,如果能制服这一家子,不仅可解游击队骚扰心腹之患,还可降服当地人之民心。于是在一个夏夜,日军用重兵包围了皮嗄山寨,架好机枪大炮,却并不急于进攻,先把抓来的八个山民架在火堆上活活烧死,然后派人给赵稷源送来一纸战书,说皇军虽为虎狼之师,但并非杀人如麻。皇军只是久慕赵老先生的大名,专程前来邀请赵老先生及公子一同下山,与行政班一道为龙陵百姓效力。龙陵本民风纯良之地,赵老先生深孚众望,在战乱之际护民保乡,应是职责所在。轿子和马已为赵氏父子备好,倘若不从,皇军踏平皮嗄山寨,犹如大象踩踏老鼠耳,届时皇军将不会留下一个活口。且龙陵百姓苟活于刀兵之下,皇军如无赵老先生辅佐,共同建立大东亚秩序,将不能保证士兵滥杀无辜。云云。

游击队那些血性汉子,本来抱定了要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但面对赵稷源的老泪,他们沉默了。那个夜晚是赵稷源老人一生中最难的一夜,眼泪几乎要浇灭了傈僳人的火塘。老年人淌眼泪几近于佛菩萨在痛哭、在悲悯、在默默担当人世间最大的苦难。到天亮时,赵稷源拭干眼泪,对赵忠仁说:

“从今天以后,你没有我这个父亲,我没有你这个儿子,赵氏家族也不再有我这个族长。我们都是进不了赵家祠堂的人。”

然后他打着白旗,带着儿子走出了山寨。多年以后人们还在传说,那个穿阴丹蓝长衫打白旗的老人,颔下的胡须迎风飘拂,挺直的脊梁如一棵刚硬的老松。他张开双臂,站在鬼子的机枪大炮前,将一个村庄的妇孺老幼挡在了身后。

龙陵县的伪政权只存在了两年的时间,赵稷源出任县长,赵忠仁任文教科长。赵稷源回到县城后才知道日本鬼子刚来时,到处抓慰安妇,造成二儿媳卢小梅的惨死。他找到吉村,声色俱厉地说:一支充满兽性的军队永远征服不了一个国家的人民。你们要是再在本地抓一个妇女充当慰安妇,我将发动起全县民众与尔等禽兽再死战一场。吉村大尉拍着胸脯保证,类似不幸事件再不会发生,行政班的宪兵队将会竭力维持本地治安。

日军的行政班是个在占领地区实施奴化统治的机构,它主要负责为占领军在本地筹集粮草、维持治安、奴化教育等方面的事务。那时日本人是自信的,以为龙陵前面有松山作为天然屏障,中国军队永远打不过来。如果他们能越过怒江天堑的话,直捣昆明、重庆,对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来说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们甚至还在龙陵建立了一个农科研究所,从日本找来几个农业方面的专家。在日本人看来,占领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园了。

没有人知道赵稷源老人出任伪县长后内心真实的痛苦。从前在族人面前威风凛凛、阐释族规、训导族人、率众祭祖的族长,现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不敢面对列祖列宗的罪人,连在大街上都只能贴着墙根走。在龙陵县城里,赵家祠堂是一座位于城边白塔山头上庄严气派的建筑,建于清朝乾隆十二年,由一正两厢及面楼构成一个封闭式的四合院,有大小房舍二十多间。正堂上供奉了赵氏家族祖先的牌位,一块楠木牌坊高居神龛之上,上书“南京应天府赵氏门中历代宗祖之魂位”。正堂四周还悬挂了赵氏家族的族规、赵氏后人的字派诗,刻在一块大理石碑上的龙陵赵氏族源碑文,以及历辈祖先的诗文字画。这里是龙陵赵氏人家的香火之地,血脉之源,凝聚之所,皈依所恃,根系所在。往常每当赵稷源走进赵家祠堂时,他浑身仿佛披上了一道神奇的光芒,既儒雅又凛然,既恭谦又威武。那是祖先的恩赐和庇佑,是赵氏这个伟大姓氏数千年来的滋养。

日本人太知道占领一个地方易,征服这个地方的文化难,他们一侵占龙陵,就把前线司令部和行政班本部设在了赵家祠堂。赵稷源回到龙陵后,发现他们推倒了赵家祖先的魂位,砸烂了刻在香樟木板上的族规和字派诗,仅保留了几幅祖先的字画。跟在他身边的吉村大尉阴笑着说:

“赵老先生,我们是信奉神道的国家,比你们的儒教优越。大东亚圣战的目的,就是要教化你们落后于时代的信仰。不是吗?”

赵稷源岿然不动,眼泪含在眼眶里。

吉村又说:“我们的前线司令官板田少将说,这正堂的墙上该有一幅字。久闻赵老先生工诗书、善笔墨。是否肯赏光为我们尊敬的板田少将写一幅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