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意的恺撒(第2/6页)

麦克阿瑟再次握住文莱特的手,他俩相处多年,十分投契。

“如果你同意,我走之后,我的全部军队归你指挥。你会成为一颗新星的。”

“将军”把军权交给他的部下、北吕宋部队司令官文莱特。这实在不是一枚美差。日军的残忍,早为人所共知,留在科雷吉多尔的下场肯定不会美妙。然而,文莱特却点点头。麦克阿瑟继续说:“乔纳森,你了解我。我一到澳洲,立刻会不断地上诉罗斯福总统,陈言巴丹的逆境。在我尽一切力量唤起美国舆论期间,我恳请你尽一切努力在此地坚守下去。”

文莱特停住脚步:“那是当然的。”

“如果我能从澳洲反攻,”麦克阿瑟仿佛不是身陷孤岛重围,而是站在纽约的时报广场上发表演说。“我立刻就会回来。我要用我的全部心智、权力和影响来干这件事,这也是我唯一的事。那时候,你应该还在。”

文莱特将军毫无表情地回答:“只要我们的军队还活着。”他突然扬起眉毛,轻声问:“将军,您将反攻吗?”

麦克阿瑟斩钉截铁地回答:“而且要回到巴丹!”

他说完,热烈地拥抱了文莱特:“再见吧,乔纳森。当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你还在巴丹,我会授予你中将军衔。”

“只要我活着,我会在巴丹的。”文莱特机智的话并没有给他俩带来幽默感。他们本来都想回避那个悲剧性的结果,绕来绕去,还是碰上了。他们沉默着,又返回栈桥。

麦克阿瑟终于登上了鱼雷艇,站在甲板上,抓住铁栏杆。缆绳解开了,摩托鱼雷艇怒吼着,扬起很高的尾浪,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朝马尼拉湾外驰去。东风强劲,海浪滔滔,小艇颠簸得厉害,浪头打进舱口,把里面的人淋得湿漉漉的。“将军”全身都湿透了,但他连动也不动。

麦克阿瑟不顾狂烈的海风,久久地注视着科雷吉多尔的山岩。在那个长三英里、最宽处一英里半的小岛上,留下了文莱特和数万官兵。在深邃的马林达隧道里,还存有成千吨军用物资。修筑了多年的“军舰岛”还能坚守住。然而,他还能重返巴丹吗?

日军的入侵狂潮正在高涨。美国刚投入战争,物资、精神上都缺乏准备,人人追求物欲,国家醉生梦死,年轻一代根本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仅有的一点军火和兵员,又根据罗斯福“先欧后亚”的战略方针,都运到英国去了。他拿什么打回菲律宾?他是一个失败的将军,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人。重返巴丹,只是一个遥远的、玫瑰色的梦幻。

他成了一个被遗弃的恺撒,一个失意的奥古斯都,一个前往厄尔巴岛的拿破仑。往事俱成烟尘,统帅百万雄兵的麦克阿瑟已经成为历史上的麦克阿瑟。现在他手头没有一兵一卒,妻子、儿子,身家性命全在日本舰队虎口之中,能否出逃,尚在未定之数。

“将军”的脸像纸一样苍白,牙关紧咬,嘴角在抽动,奔放的感情终于冲决了理智的闸门,在他周身激扬。麦克阿瑟举起他嵌着金穗的将军帽,朝在暗夜中消失的科雷吉多尔岛方向,用力挥舞着。

2

PT-41号鱼雷艇驶出马尼拉湾以后,同第三中队的其余三艘鱼雷艇完成了编队。然后,巴尔克利率领着这支小舰队向西航行,进入中国南海。漆黑的夜、浓重的雾,掩护了巴尔克利的小舰队。从逃亡者来讲,天越黑越好。然而海浪就不那么客气了,十五英尺到二十英尺高的巨浪冲击着鱼雷艇,巴尔克利的“绿龙”像软木塞一样在波峰浪谷间颠簸。鱼雷艇实在不是远洋航行的船舶。简、阿周和小阿瑟全晕船,呕吐不止,十分痛苦。只有麦克阿瑟还立在甲板上,任凭风吹浪打,一动不动,好像一具无生命的锡兵。

他究竟什么地方错了呢?前陆军参谋长深刻地在反省。难道没有做好准备吗?他利用了六年里的每一天,组织,训练了二十万菲律宾联邦军队,采购了飞机、野炮、枪支和鱼雷艇;他做了大量的努力,修筑工事,防御海滩,计划破坏每一处道路和桥梁——在吕宋,悬崖山洞之间的桥梁历来被视为生命线。然而,这一切措施在日本人的致命一击之下,竟会像纸糊的大厦一样轰然坍塌。

巴尔克利上尉没说错, PT-41号的引擎已经超过了大修期。正需要它振翼奋飞的时候,它却吭哧了几声,停转了。 PT艇有三台莱特型汽油发动机,巴尔克利早已经做了准备。轮机兵打开防爆灯,忙活了一阵子,机器终于又响了,一行人重新上路。

也许,他什么都错了。他对日军的战斗力估计不足。他虽然并不把美国报纸上对日本兵的蔑视当真,什么“黄军衣肥大,裤筒宽松,罗圈腿短得可笑,士兵好像又脏又绉的牛皮纸包裹,军官挎着和身高极不相称的战刀,仿佛一具玩偶”等等。他是军人,知道日本关东军早在一九三一年就投入了战斗;一九三七年,几乎所有的日本陆军都在中国战场上获得了实战经验。但他还是低估了敌人。相反,却高估了自己。实际上,他的菲律宾军队装备太差,没有足够的野炮,没有足够的弹药,没有值得一提的空军,只有象征性的海军。他的士兵都是临时雇来的亚洲人,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有空就打盹,有钱就吸鸦片,枪响就作乌兽散。对他们来讲,认为被日本人占领和被美国人殖民是一样的,就像美国人殖民同西班牙统治一个样,他们才不为远道而来的白人卖命呢。而这些到海外服役的白人又会为谁效死呢?

为什么中国战场能把日本人牵制那么久,使日军陷得那么深,日军统帅部会如此深感失望,而要向南洋的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荷兰人开刀呢?他颇为困惑。

他远离美国本土一万英里,就是那片自己的土地,也远不是那么友好,那么可靠。罗斯福不信任他,是他的剋星。没有那个小儿麻痹患者,他说不定会入主白宫。“恺撒笑,庞培哭。”现在罗斯福笑,该轮到他麦克阿瑟哭了。罗斯福一定会放弃太平洋战场,反攻遥遥无期,他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一句戏言……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到鱼雷艇前甲板上有两堆黑糊糊的东西,占了很大地方。他沿着甲板往前移动,问一个值勤的观测兵,“那是什么?”

“伪装的大炮,三英寸和八英寸的大炮。”水兵用手指敲敲那些空洞的胶合板。“夜间从远处看,日本人会以为我们是一艘轻巡洋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