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沿着密克罗尼西亚推进(第2/16页)

飞机飞过阿贝马马岛——它已经被卡尔森中校的一个突击连攻占了——和马亚纳礁之后,驾驶员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先生们,下面就是塔拉瓦环礁。”

抛开战争,环礁确实是美丽的。碎浪在礁盘上镶起一道白边,椰林苍翠,礁湖如镜。环礁很少是圆形的,它们奇怪的形状象显微镜下形形色色的微生物。

电报员送来一张匆匆写就的电文,二十四小时内,尼米兹第三次收到了斯普鲁恩斯的电报。电文很简单:

贝蒂欧机场暂时无法开放。

尼米兹对混血种的飞行无线电员说:“告诉雷蒙德,我无论如何也得降下去。我没带回去的油。”

雷蒙德回电很快。他的旗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和贝蒂欧驻军司令坦尼上校用高频电台直接联系,随时了解机场工程的进展。岛上的“海蜂”们干劲冲天,用五台推土机铲平跑道,但工程量太大,尼米兹要降落仍然非常危险。他电告太平洋舰队司令:“请忍耐一下,切斯特,我们加油干。”

尼米兹他们没办法,只好在塔拉瓦环礁上空低飞。有时候飞机降到六百英尺,贝蒂欧看得清清楚楚。那条著名的栈桥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它已经不是一条鸟脚,而象一只鸟站在旗杆上。贝蒂欧似乎比海图上标的要大,因为它出了名,人们心理上重视它,它无形中就大了。贝蒂欧的确同塔拉瓦环礁的其他小岛不一样,它已经是一个赤裸裸的海岛,大部分椰子树都被连根拔起或拦腰砍断,剩下来的也被剥光了枝叶,像被火燎过的一根根鸡毛。跑道几乎辨认不出来了,很多蝼蚁般的人和甲虫般的机械在那里忙碌。岛上升起好几股黑烟,那是斯普鲁恩斯讲的“焚烧尸体的黑烟”。

DC-3上那个无线电员接通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空地通讯电台,随时报告机上燃油的情况。军舰转告海岛,海岛上的工程部队发疯地突击抢修跑道,他们必须在尼米兹的飞机油尽之前完工,否则海军上将就有性命之虞。

一个小时过去了,飞机上亮起了告警红灯。机场上终于摆开了T字布。著名的机场头一次对“大飞机”开放,试降的是尼米兹上将。

飞机在凸凹不平的跑道上不停地跳跃,头几次撞击几乎把它重新弹上天去。斯普鲁恩斯说的一点儿不假,军官们的肠胃都快颠出来了。飞行员扳下了全部刹车和襟翼,大梁和主翼梁一边格格响一边摇晃,能降下来真堪称奇迹。

机门打开,不等将军们钻出座舱,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有焚烧尸体的焦糊肉味,还有未及掩埋的腐烂尸体的恶臭,所有的人都呕吐起来,弄得机舱里污秽不堪。

尼米兹忍住恶心和肠胃的翻搅,跨出座舱。没有扶梯,一位中士硬把他抱了下来。其他几位将军也依法炮制,只有雷德曼中校又年轻又是运动员,他拒绝帮助,直接从舱门跳到了地面。

踏上贝蒂欧的土地,切斯特·尼米兹将军才体会到诗人所说的“沙场荒凉”是什么滋味。

朱利安·史密斯将军和坦尼上校陪同他走遍贝蒂欧岛。他踩着发烫的珊瑚沙,仔细地察看一个个残破的地堡、半埋式暗堡、覆盖着椰木和波纹铁皮的盖沟、交通壕,钻入几乎被夷平的设计巧妙的日本防空洞马上又被尸臭熏出来。他看了柴崎的“金字塔”,看了被舰炮集中射击的贝蒂欧鸟尾部。他丈量了沙层和混凝土层的厚薄,详细地询问了朱利安·史密斯少将——一个服役三十二年的两栖战老兵——如何一步步打下贝蒂欧。他真难以想象在这种地方还有活人进行着拼死搏斗。

日军的工事设计和顽强抵抗使尼米兹肃然起敬,美军的英勇作战和不畏死亡更使他热泪盈眶。他太了解他的士兵们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青年,充满理想、幻想和梦想。在一个欧洲人看来:美国兵都穿着一身特制的鼓鼓曩曩的军装,左兜里是香烟,右兜中是巧克力糖,屁股兜中装着避孕套。他们好奇心重,性欲特强,但大部分时间寂寞无聊若有所思。他们思想浅薄,文化不高;被认为是一支怕死的不善打仗的和自私自利的少爷军队,然而就是这帮“少爷”们拼死打下了贝蒂欧。

尼米兹走到海边,俯身到沙滩上,捧起一把沙土。他的手指慢慢张开,其中左手的一个指头已经残缺,是在他改革潜艇柴油机的时候被机器咬掉的。沙土漏下去,只剩下了弹片和子弹头——美军的弹头和日军的弹头——仿佛一张张肮脏丑陋的脸。他的脸迎着海风,让风吹干他的泪水。他想起了奥利弗·温德尔的话,这位大法官在哈佛校园里慷慨激昂地演说,那时正值美西战争爆发。

温德尔说:“战争是可怕而阴郁的,但我们需要一些这样的教员。强烈而危险的行动,教我们去相信那件事,它是我们一度怀疑并且寻找不到的事情。它就是可贵的英雄主义……我们的安逸生活,不过是安静的一瞬间,因为世界上的潮流一直在奔腾澎湃。”

不久,斯普鲁恩斯中将乘交通艇登陆。尼米兹、斯普鲁恩斯、朱利安·史密斯和他们各自的参谋长、谢尔曼中将、理查德森中将、希尔少将都在贝蒂欧上巡视了一遍。然后,他们召开了简短的现场会,贝蒂欧变成了一个两栖战的大课堂。

傍晚,尼米兹随斯普鲁恩斯中将前往拜里基岛、他已经疲劳到麻木的程度了。军官帐篷已经给他铺好,床铺柔软舒适,他洗了个冷水澡,眼皮依旧沉重,似乎坠着两只铁锚。他已经五十八岁了,再有三个月就该过五十九岁的生日了。连他的儿子小切斯特·尼米兹上尉也指挥着一艘SS-255潜艇“哈多”号,在太平洋上执行战斗巡逻。他真该休息了,可是他睡不着。狼藉的贝蒂欧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使他无法合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人世间会有这样酷烈的破坏和杀戮。他抽出圆珠笔,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信笺上给他的太太凯瑟琳·尼米兹写信。虽然开着窗,帐篷里仍很闷热,但尼米兹头也不抬地写着,圆珠笔无声地在纸上滑动:

……我从来见过象塔拉瓦这么凄凉的战场。在上次大战中。理查德森将军看过法国战场,他说这里的情景使他回忆起依普莱斯战场,那场惨烈的战争就象几周前发生的一样。几千棵椰子树没有一棵是完整的。日本鬼子做了最坚固的防御工事并打到最后一人,只有几个伤兵和被炮弹震昏的人当了俘虏。没有烧的尸体发出恶臭,因为死人太多,我们的丧葬连拼命干也烧不及。直到我们离开那里,前往环礁中一个邻近的小岛以后,我才得以解脱——吃顿晚饭并睡上一觉。即便如此,如果风向偶尔一变,我们还会闻到尸臭。我们全力以赴地工作以取得尽可能多的收获,我仍还要准备新的攻击,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必须为飞机取得机场。上帝保佑,我们不仅要利用已经到手的机场,而且要从日本鬼子那里夺到新的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