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34年11月30日·黄昏 湘江东岸

一 “我们贻误了战机”

敌机的狂轰滥炸,低空扫射,已经随着落日含山沉寂了。渡口重又喧腾起来。

站在湘江东岸指挥渡江的周恩来,舒了一口气。他刚刚把博古、李德送过去,又和朱德握别。他告诉他们,迅即赶到界首,组织指挥各军团,全力堵截蜂拥而至的敌军以保证渡口的安全,掩护中央纵队渡江!

“我们一齐过不好吗?”朱德提议说,“这里可以留别人来指挥……”朱德觉得组织渡江,纯属行政事务,不需领导者亲自指挥。他不安地端详着周恩来的脸。几天来,这张英俊的脸显然变瘦了,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围有一团暗影。两道浓眉和蓬乱的胡须上沾满风尘,双唇皱裂。好像嘴形也变宽了,前额微蹙,失去了从前的光洁圆润。他的外貌不仅呈现出睡眠不足和体力上的疲劳,而且他深邃的目光里还流溢出一种潜忧。

“不,”周恩来沉声说,“董老、林老、徐老、谢老都还没有过来,毛泽东同志也还都在后边……你放心,我随中央纵队过江!”

他回眸东望,无限焦虑。

朱德知道,临时指挥部必须立即设置。在战局瞬息万变的时候,指挥绝对不能中断!

周恩来正像朱德对他的观察那样,的确感到无限的倦意。他在渡口边的一块光秃的土丘边坐了下来。警卫员急忙给他垫上灰色的军毯。自从离开上海到达中央苏区后,在振奋之余,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和不安。

周恩来组织中央纵队迅速过江。他怀着一种束手无策的恼怒和自咎的感情,注视着敌机在沿江渡口狂轰滥炸和扫射那些毫无防护的机关人员!

“注意空袭!注意隐蔽!”他提醒着,而自己却不隐蔽。

四架敌机从北方的云朵里进入湘江上空。有些人好奇地望着它们,似是望着不会带来任何危险的纸鹞。

“卧倒——!”防空指挥员下着命令。而周恩来却不卧倒。

警卫人员把周恩来推拥到一处陡崖下,只要蹲下去,就可以躲开敌机的扫射。

周恩来看到部队都在原地卧倒后,他才蹲在陡崖下,观察着直冲而下的敌机。飞机在他眼前变大了,嘶啸声越来越响,机身把空气冲压下来,让人难受。

他清晰地看到,战斗轰炸机的透明的凸窗里,那个戴着飞行盔的凶手。飞机黑色的机翼上,青天白日的圆徽使他感慨万千。在黄埔军校时,他就熟悉这个圆徽了!那时,他的军帽上也是这个圆徽,在这个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下去东征陈炯明!

现在这个飞贼,挺着两个涂有圆徽的铁翅向他俯冲而来,昔日并肩战斗的同志,今日变成互相残杀的仇敌,历史走过了一段多么弯曲的历程?

第一架飞机向渡口俯冲下来,又升上去,第二架又俯冲下来。几个黑点带着尖利的哨音呼啸而来。

一匹骡马挣脱了驭手的束缚,向江边狂奔,一个披着蓑衣的驭手跳起来追赶。

大地在重磅炸弹猛烈的冲撞下抖动了一下,立即升腾起黑色的烟尘,相伴而来的是沉雷般的隆隆声。一股带着火药臭味的热浪扑向陡崖。这时,周恩来看到那匹骡马和披着棕蓑的驭手被埋葬在烟尘中!

周恩来正欲派警卫人员去抢救那个战士。没想到那件神奇的棕蓑竟从硝烟中鬼怪似地钻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拉着驮骡向渡口直奔而去。

周恩来想关照这个骡夫,但他看到徐特立过来了,手里拄着一杆藤质的轻便而有弹性的红缨枪。

“徐老,有马不骑拄杖行,身体吃得消吗?”周恩来关切地开着玩笑。

“我们本身就是一匹马嘛,当然,你是神骏,我是老骥,穷且益坚,老当益壮嘛。……我把你的佳句改两个字:‘有马不骑万里行’,你把我的红缨比成拐杖我可不赞成。”

“那就改成‘刑天舞干戚’吧!”

两人相视而笑。徐特立戛然止住笑声:“恩来,你不能只关心别人,我看你的气色还不如我哩。我记得有首诗是怎么说的来,‘黄尘满面长须战,白发生头未得归。’你要善自珍重哟。”

“当然,当然,”周恩来面对这种深情,竟然说不出能够表达心情的话来。他一把挽起徐特立的左臂,“趁敌机刚刚过去,赶快过江!”

周恩来把徐特立扶上摇摇摆摆的浮桥,回头看到了毛泽东。他头发纷披,颊骨耸起,迎面落日的余晖,给他苍白憔悴的脸上染上淡淡的红晕。他大步向江边走着,身后是躺在担架上的王稼祥!

周恩来急忙迎上去:“主席!身体怎么样?趁天还亮着快过浮桥!”

在这一历史阶段中,周恩来一直是毛泽东的上级。不管在中央军委时期还是苏区中央局时期,别人,甚至比毛泽东地位低的人是很少叫主席的,一般都是称毛委员,或是老毛、毛泽东同志、泽东同志,而“四老”[1]则叫他润之!周恩来除了会上叫泽东同志外,在公开场合,一般都是叫主席!这种尊敬有加的称呼给人某种疏远感。

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十分微妙的感情作用,谁也难以说清。

“整个情况如何?”毛泽东问得很随便,像个局外人。

“应该说非常严重。”周恩来声调黯然,流露出一种负疚感。他准备对目前的严峻局面承担责任。他的品德不允许把一切错误诿卸在博古、李德身上,“一、三军团打得很苦,伤亡很大,总司令刚才过去了,正在界首指挥部指挥。因为中央纵队行动太缓慢,我们贻误了战机!”

“应该及早轻装开进,”毛泽东带有几分含蓄的伤感,“我们往往忘了最起码的军事常识——兵贵神速。”

“实在拖不动!”

“叫花子打狗,边打边走,哪能快得了?”

“这的确是个深刻的教训,最初的估计错了,虽然已经下了几次命令要轻装,可就是减不下来!”

“带得越久越舍不得丢!”王稼祥也从担架上下来,他想在警卫人员的搀扶下步行过桥,“农民……农民意识太强!”

毛泽东意味深长地说:“这叫磨破了脚才想起来脱鞋倒沙子!”

“这是计划不周。”周恩来语音里荡漾着一种愧疚,还有一种暗自隐忍的、无从解脱的苦楚。

“这是军事指导思想问题。世上岔路千万条,达到目的的只有一条,我们必须找到一条正路!”王稼祥对周恩来的处境充满着一种同志式的体谅,“探索前人未走的路,是困难的,往往是痛苦的。”

毛泽东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望着界首:“界首是个大村镇,要指令部队尽一切可能筹粮筹款……”

“这非常重要。”周恩来用接受指示的口吻说出这五个字。这里面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奇特的心理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