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34年11月·中旬 南昌行营

一 “共军在哪儿呢”

在满眼秋色里,蒋介石中止了大西北的视察,回到了南昌行营。这是他生平最为百感交集、也最为振奋的一天。

红军撤离中央苏区,达到了他发动五次围剿的预期目的,这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胜利”。

他刚刚在行营的并不豪华但很宽敞的办公室里坐定,侍从室主任晏道刚(原来南昌行营主管作战业务和第一厅副厅长,后来的西北剿总参谋长)立即把大宗报刊文电堆在乳黄色的柚香木写字台上。他懂得,此时蒋介石需要看什么。

第一份电文,便是在《中央日报》、《民国日报》、《中山日报》、《晨报》、《大公报》以及许多大小报转发的红军“西窜”的消息以及连篇累牍的贺电。蒋介石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过时的旧闻,陶醉在胜利的回味之中,就像一个已经取得决赛胜利的球手,按捺不住沾沾自喜地重读决赛的消息,重温当时的喜悦。在这种时候,即使是成熟老练的大人物,也免不了得意忘形。

南昌出版的《国民日报》赫然的大字标题是:

剿匪军节节胜利中,各方电慰蒋委员长

南昌,蒋委员长钧鉴并转前方将士勋鉴:

赤匪肆虐,于今六载,破坏国家建设,致内不能安,攘外无从,顷得捷报,瑞金光复,赤匪根据,一举荡平,此皆钧座神威及前方将士效命,方克有此。今后残余肃清,复兴大业,益可迈进万疆,曷胜欣幸,谨此电慰,伏乞鉴察。

上海宪兵特别党部叩印

朔自赤匪肆虐,于今七载,东南半壁,庐舍荡然,匪区人民,惨受浩劫,社会惶骇,如临大难,委座神威,督剿有方,熟筹伟略、运稳扎稳打之方策,以制出没无常之流寇,阵地亲临,指挥若定,我全体将士膺命无间,见危思奋,效命驰驱,屡易寒暑,遍屐岩瘴疠之区,殄除祸国殃民之匪……

湖南省党部

捷报传来,举国欢庆,从此犁庭扫穴之功既成,天日之光重见,企仰丰功,益深感戴,尚祈再励士气,歼彼丑虏,措党国如磐石之安,登斯民于衽席之上……

浙江省保安处

这些极尽阿谀奉承吹牛拍马之能事的虚浮之词,使蒋介石有些昏昏然。此时,他有些失态,咕咚咕咚喝了半杯温开水,猛然从安乐椅里挺起来,在湖绿色的厚地毯上来往走动。内心的激情使他躁动不安,往日的一切烦恼、耻辱、苦闷的重荷,从精神上消散了,像卸去枷锁似地感到怡然轻松。

他停在高挂在正面墙上的孙中山画像前。先总理身着大元帅戎装庄严地雄视着前方。

他的目光又移到孙中山手书的条幅上:

安危他日终须仗

甘苦来时要共尝

——介石吾弟嘱书

孙文

这是蒋介石政治上的一大资本,除了他之外,在国民党中,谁获得过大总统的这般信赖?谁曾享有过这般殊荣?

他与孙中山安危共仗、甘苦共尝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此时,他面对画像和条幅,并不是怀旧,充溢其胸的是一种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感情:

“先总理做不到的我做到了,中国,将在我蒋中正手里得到统一!”

蒋介石生逢乱世,虽然几经危难挫折,他都能化险为夷。在北伐之前,在东征陈炯明时,他就自信是军旅中能够夺魁取胜的英才,及至北伐,他便认准自己具有举世罕见的雄才大略,注定是治国安邦、统一中国大业的伟人!他曾捏着指头历数过国民党的元老新秀,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他相比。

大总统目光深邃冷峻,凝望着前方,对这位自诩为三民主义信徒的反共“英雄”不理不睬。蒋介石久久地注视着他,忽然产生一种犹如注视着一个陌生人的遥远感。

“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蒋介石每想到孙先生的三大政策,就会产生一种亵渎感,就像不愿让人看到耻辱的隐疾;就像眼睛不能直视强光,他不愿窥视自己心灵的变异。他必须保证情绪的稳定和心灵的安宁以及道义上的充分自信!

他回到桌前,让沉落下去的情绪回升到心安理得的宁谧。1927年4月12日共产党人那块压在心灵上的巨石隐入过去,不再浮现。那时,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坚决,还不够狠辣,没有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他将引为终生遗憾。致使此后巨石变成挡在他前进路上的大山。好在这座大山已经崩塌,现在,是彻底清除碎石的时候了。他的面前浮现出一个身材高大,头发灰白,气派高雅,傲慢、僵硬、严肃的脸上高挺着酒糟鼻子,贪馋的嘴角上生着蚕豆大的疱块的外国人,是他的德国军事顾问冯·赛克特。

是这位日耳曼人给他带来了制胜法宝——堡垒战术;还给他带来了法西斯主义的精髓。

那是1933年的夏天,冯·赛克特初次到中国来旅行视察。蒋介石请他到庐山军官训练团训话。

这次训话给蒋介石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也在他的军事政治生涯中,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在讲坛上,冯·赛克特大讲特讲德国军人对希特勒的崇拜。他援引了一个典型例子:

在希特勒还没有登台的时候,有一个叫鲁道夫·赫斯的下级军官,写了一篇得奖的学术论文,很受希特勒的赞赏。论文题目是《领导德国恢复旧日光荣地位的人应当是怎样一个人?》这篇文章是怎样描绘他心目中的领袖的呢?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将军,竟然流畅地背诵出文章中最精彩的一段话:

在一切权威荡然无存的时候,只有一个来自人民的人才能确立权威……独裁者在广大群众中间扎根越深,他就越能懂得在心理上应该怎样对待他们。……他本人与群众并无共同之处,像一切伟人一样,他有伟大的人格……必要时他不会因怕流血而退缩。重大问题总是用血和铁来决定的。……为了达到目标,他不惜践踏他最亲密的友人。……立法者必须严酷无情。……必要时,他可以用他的军靴踩着他的人民前进。

希特勒正是这个年轻的德国军人所希望的那个独裁者的形象。

这段话使蒋介石眼里射出快乐的光芒,对冯·赛克特表示出超常的诚敬。他抑制着狂风骤雨般的激情,对身旁的翻译说了一句颇具中国人智慧而又有几分失去节制的话:

“这个赫斯把中国的‘无毒不丈夫’具体化了,可他好话不会好说,干吗叫独裁?总裁岂不更好?”

一字之差,给人的感觉就大不相同:总裁是尊崇,独裁就成了辱骂了!他后来成为总裁的时候,人们会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呢?

冯·赛克特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话非同小可,他那近似希特勒的激昂声调,像巨大的针管,把法西斯主义的精髓,注入了国民党青年军官的血液,掀起了一个崇拜领袖的高潮。一种近乎神魂颠倒的效忠领袖的狂热,在军官训练团里翻腾,许多军官竟然以鲁道夫·赫斯做榜样,写了几近荒诞的歌颂委员长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