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恩来夜不能寐

苏区中央局会议在江西省军区司令部作战室召开,这次使毛泽东被解除军职的所谓宁都会议,在许多史料中是没有的,即使提一句半点,也是隐在云里雾里。会议原来是在宁都县城天主堂附近的县立中学里召开,由于敌机不断轰炸,便移到城北四面寨江西省军区驻地来。这里群山耸峙林木茂密,李园村便坐落在诸峰之中。这里是风景区,房屋集中而且整齐,地主庄园、豪门府第、富贾别墅和李氏宗祠,有大量空房可以驻军。山石嵯峨,峦峰峻嶒,是天然防空之所。

军区司令员陈毅一向是豁达慷慨之人,他对到会人员表示竭诚欢迎,那欢迎词当然是陈毅式的:“你们保证把会开好,我保证你们吃好、住好、玩好。咱们三好换一好总可以吧!”

“那你可要慷慨解囊了!”任弼时笑笑说。

“你还不知道,我陈毅囊空如洗。”

“那你是大慷机关部队之慨了?”项英凑趣地大声叫着,他很久没有这样兴奋了。

“我自有妙法……”

“我知道你还不是派游击队到白区慷土豪劣绅之慨?”王稼祥快活地说,“你打游击是老手。”

陈毅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微一笑:“我已经派人进城去请名厨师了,而且还是两个。诸位可以点菜……”他本想与爱吃辣子的毛泽东开个玩笑,但他知道此时毛泽东心情极为恶劣,开玩笑的分寸极难把握,便改口说,“当然主要是江西风味。会议期间,我可以提供一个骑兵排,护送你们游翠微峰逛金精洞,如何……”

“咱们的仲弘同志大尽地主之谊了!”周恩来抚掌大笑,“我们以开好会议来表示谢意吧!”

毛泽东一直闷声不响。

当天下午,陈毅借口陪周恩来去看驻地地形,便首先到了翠微峰。

物质是精神的基础,但陈毅为会议提供的舒适的住房和佳肴美馔,并没有使与会者精神轻松。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安静的长夜反而愁多梦不成。

周恩来游翠微峰回到李园村,即准备第二天继续开会。对于这次会议能否开好,开出个什么结果来,他无法预想。他的处境是极其为难的,他是苏区中央局书记,会议当然由他主持。会议的主要矛头又是对着毛泽东和他本人。在宁都城里开会的第一天,气氛就处在极度紧张状态。如果不是敌机数次轰炸,会议不得不暂停起了一点调节作用,其紧张程度大有直线升级的趋势。

正像历次党内路线斗争一样,总要步步深入,最初的和风细雨很快就变为狂风暴雨加冰雹,总给人以“乌云压城城欲摧”之感。什么“自由、平等、博爱”,什么“人性、人道主义”,全都是散发着腐朽臭气和毒素的资产阶级货色。只有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才是革命的坚定性,才是路线斗争的法则。绝不调和,谁敢调和?批斗会场,就是绞杀心灵、人格、尊严和独立思考的战场。不杀个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决不收兵。一方是大张挞伐,一方是引颈受戮,所以显得格外残酷无情。

这一夜,周恩来几乎没有睡。这种严酷的斗争对于宽厚待人的他来说,是多么艰难。陈毅和他交谈,全是情长谊深、发自肺腑之言,但不能使他摆脱困境,他感到解除毛泽东的权力似乎已成大势,不可逆转。

这种大势的形成是必然的吗?周恩来到苏区来之前,这种趋势已经很明显了,那时,他是深有感触的:

1929年的一年内,共产国际给中共连续来了四封指示信:

第一封是2月来信,主要内容是贯彻国际六大的反右立场。

第二封是6月7日来信,是关于农民问题的政策指示。提出改变对待富农的策略,改变中共六大“中立富农”的政策为“反对富农”的政策。

第三封信是关于中国工会工作的决议,提出:“必须实行坚决的斗争,来反对党内各种对赤色工会的取消主义倾向,这种取消主义倾向是左倾危险和十足机会主义的表现。”

第四封是反对国民党改组派和中共任务的10月来信,要求中共反对“右倾主要危险”是为了在农村推行反对富农路线,在城市推行反对资产阶级、反对第三种势力的路线。

这四封信,为立三路线的产生提供了基本的指导思想和行动依据。这四封信,从各个侧面来贯彻“反右倾主要危险”的基本精神。

谁握有这四封信的精神,谁就握有了生杀予夺的尚方宝剑。谁就可以所向披靡。

李立三虽然也执行的是国际路线,他既站在那个位置上,他就不能不执行,可是,他毕竟还能独立思考,并不把共产国际指示的每一句话都当成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旨。他曾一度公开拒绝共产国际的指示,指责共产国际不了解中国情况,说忠于共产国际遵守国际纪律是一件事,而忠于中国革命又是一件事!

沙俄土壤上生长的无产者的果实,必然带上了封建专制和大国沙文主义的基因;而以苏联共产党为核心的共产国际,也会染上封建专制的色彩,绝不允许有这种独立性。共产国际,需要绝对服从,所以对中国共产党——世界上唯一有如此巨大组织、如此巨大地域、如此巨大武装力量的党的领导人,特别关注。对那些反国际路线的领导者自然存有疑虑和愤慨!所以,对共产国际“绝对忠实”的王明的上台,和远在群山中拥兵自重、自行其是的毛泽东的下台,就成了大势所趋和历史的必然!

这种更换领导的斗争有时表现得极为尖锐和残酷,有时不在你对还是错,而在于需要你下台!借助肃反以排除异己,为自己的掌权扫清道路。因此,肃反扩大化也成了一种必然趋势。

在路线斗争的潮头上,谁也不能主宰自己。但是,在不能主宰自己中又大致有三条道路供你选择:

一、见风使舵,随波逐流;

二、趋炎附势,推波助澜;

三、逆风顶浪,人亡船沉。

不管你选择哪一种,注定都是悲剧性的。

古人言:“识时务者为俊杰。”话是不错的,什么叫“识时务”?怎样才算“俊杰”?每个人的解释和理解都是不一样的。

愁多知夜长,周恩来翻来覆去思考陈毅白天提到的联共、中共历次的路线斗争。这些斗争的是是非非恍惚不定、模糊不清,极为难解,近似虚幻。迷茫和惶惑像一件不透气的军衣,紧裹住他,使他憋闷。他披衣起床,桌上时钟指着两点,他便埋头处理公文,这是他的忙以忘忧之法,直到曙色透窗。

周恩来步出庭院,四周景物都在轻雾朦胧之中。他悄然走上房后小山,朝阳突然跃出,景物立即着了魔法,变得光灿鲜明,一夜困倦顿然消失,心神为之一振。平静宁谧的山林展接天际,高空是一派青蔚,莺雀鸣啭,泉水淙淙,无尽色彩映入眼帘,不由心扉顿开。太阳越升越高,金光如泻,使人目眩心畅。他似从美梦中遽然醒来,便急步下山。早饭之后,他就要回到严酷的现实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