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何去何从(第2/2页)

政委是孤立的,除他之外,同意他方案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通讯员,一个是九军团的跟他一起突围出来的本连战士。

这种惨败,在王振华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谁的意见对了,谁的意见错了,同意谁的意见,反对谁的意见,本来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甚至连小事都算不上,不妨面红耳赤地争论一通,对事不对人,转眼就过去了。

王振华却不这样看,意见对错代表了立场问题,反对谁拥护谁就是阶级斗争了。在苏区打AB团的时候,你可以把不是AB团的同志说成是AB团,这是革命积极性所在,即使打错了,积极性仍是可贵的。谁敢说一声“不是”?你替AB团开脱,你就是AB团。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是必然的,只有那些表现“革命性”的人,或是谋取地位的阴谋家,或是借机报复的卑鄙小人,或是排除异己者,推波助澜,以便浑水里面好摸鱼。

王振华在数次政治斗争中,形成了一个观念:投谁的赞成票投谁的反对票,并不是每个党员的权力,而是体现了路线斗争。你投对了票,就立一大功,投错了票就是罪人。后来的以人划线,紧跟谁,在王振华的思想里已经有了初型。现在,那些拥护队长意见的队员们,显然是站错了队。

“同志们!我有话说,”王振华先是站着的,当他带头表决高举拳头无人响应时,他蹲下了,现在又猛然站起来,声音里饱含着顽强的自信和剧烈的冲动,“我们都是红军,都是革命战士,上级指示谁也不能违抗!”

队员们惊愕地互相望望,不知政委所指何事。

“队长的提议是不符合上级指示精神的,上级绝没有让我们回苏区的命令!”王振华挑战式地怒视着万世松,脸色灰白,一双黑眼睛冒着红火,等待他的回答。

“的确没有这样的指示,但是,我们不能机械地执行指示,两弊权衡从其轻,只要对革命有利,不妨回到苏区。命令,也要灵活地执行。”万世松也站了起来,面对着王振华,“我不明白,大会讨论表决是支委会研究的,何去何从的理由也翻来覆去研究过许多遍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在表决之后,忽然提出了‘命令’问题。即使有必要重新讨论,也不要冲动嘛……”

王振华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不能不冲动!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现在,让我谈谈问题的实质吧。队长同志,你煽动大家回苏区,有没有个人目的?!”

“煽动?”万世松重复着这个令人震骇的词,既迷惑又惊讶。他审视着政委那冷酷的目光,“这是什么意思?”他弄不明白,面前这个同志怎么忽然翻脸不认人了?

是的,万世松是有个人的目的。在漫长的山林之夜,他坦诚地向他的政治委员交谈过,他们两人要在一起领导一支部队,互不了解是不行的。他详细地谈了他的经历和犯过的错误、受过的处分,以及他对方丽珠深沉的思念。

“我想,你还是先向大家说说回苏区的动机吧,”王振华毫不容情,咄咄逼人,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党性所在,“怎么?你怎么哑巴了?”

万世松的确哑巴了,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这种突然袭击是带有杀伤性的。他此时的表情,与其说愤怒,不如说痛苦,或者更不如说惊诧:蓦然间政委和队长一下子变成了原告和被告,而队员大会变成了审判他感情的法庭。他的错误,组织上早已处分过也结论过了。今天,他向大会坦白什么呢?

万世松认为,对方丽珠的思念与急切地想见到她,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它跟战士们思念亲人有什么区别呢?即使回苏区的动机掺有与方丽珠相会的成分,就是个人目的吗?那么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而参军是不是个人目的?那么,他王振华找王九堂报仇是不是私人目的?如果宝界岭能够建立根据地并且站稳了脚,他万世松还会为了自己的爱情返回中央苏区吗?

王振华把他推到一个多么尴尬的境地。万世松感到一种悲哀,并不完全为自己,也许更多的是为对方,或许是为了造就这种品格的环境。想到历次路线斗争中的各种人的表演,他想通了。

“王振华同志,”他变得出奇的平静,“我认为去追红军主力还是回苏区,都是为了拯救这支革命力量。至于我是否怀有什么个人目的,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由你当众说出来吧。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无意同你争夺领导权。你如果真正能率领这支部队追上主力,我是万分高兴的。但我认为回苏区更为现实,还是服从大家的表决吧!”

“那么,我们重新表决,”王振华以毫不掩饰的敌意打量着万世松,队长的平静反而把他激怒了,“在表决前,我要向大家说明你是什么人。同志们,”他转身面向队员,“万世松同志让我讲他的个人目的,先说说他是为什么受处分的吧。在中央苏区他与一个女人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现在这个女人在等他。我没有当众揭人疮疤的习惯,只要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

这一手是最厉害的,点到为止。他给队员们留下了最大的空白,提供了想象的无限余地,一切尽在不言中。你可以把一想象成万,你可把青蛙想象得比牛还大,为什么受处分?腐化,腐化到什么程度?……随你去想。效果是无限的!然而,二营的战士们却信任他们的营长。

重新表决,十六对十一,王振华的努力是有效果的,增加了八个队员的支持,但仍然是少数。

王振华面对表决结果,勃然大怒:斥责万世松的支持者为宗派主义,因为他们都是二营的突围者。

怎么办呢?少数服从多数是合理的。王振华为了坚持自己主张,硬要大家再分组讨论,题目是很现实的:“红军要不要服从上级指示?要不要服从党的领导?要不要跟党走?”

会议又要推磨。这种推磨对王振华是有利的:“谁是党的领导?在游击队里谁是党的代表?”

有人不同意这种无休止的讨论、引导、打通思想,提议各走各的,谁也不要勉强谁:追红军主力的跟政委走,回苏区的跟队长走。

游击队分裂了。

王振华、万世松各自带着自己的拥护者,走向各自未可知的命运。

在分手的那天,王振华以最纯正的动机做了件不太纯正的事,他向自己的拥护者说,回苏区的人,都是革命不坚定的人,是丧失了信心想回家过安稳日子的人。不能让他们把武器带走,尤其是好武器。

前者有意,后者无防。在去苏区的队员正做回乡梦的时候,王振华的队员们便把早已看准的好武器全部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