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9页)

成天的房间里很乱,一看就是刚起床,没有来得及整理的样子,房间里还飘荡着一股昨天的旧气味。李司令随手把窗子打开,一股凉气透进了房间,人人都感到了一种清新的寒冷。风声开始大起来了,成天看到,草原上开始飘浮起了小小的雪粒,而那颗圆太阳在小小的雪粒中,开始蒙胧起来,草原上天气瞬间就开始变异了。李司令已一屁股坐在了他的那张书桌前,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堆零乱的稿子,那是那部书的手稿,昨天晚上他刚写完了最后一章。

李司令把桌子上的信纸随手拿起,一页页地翻开着,好象忘却了他们俩人的存在,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认真,边看还边点头。足足有十多分钟后,他才把头抬起来,带着商量的口气说:“这是你的那本马术吧?很受启发,能不能把你已完成的那些东西,让我看看,这本书是一件很宏大的工程呀……”

成天说:“这些东西都过时了,也不会有人再去关注这些东西了,我写他们时,觉得一种悲哀。”

李司令的眉头一拧,盯着他。“为什么会过时,只要存在过,它就是历史,你知道吗?你写的是历史,而我们所经历的也是历史,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存在过,那么你就永不会过时,只有时间可能会过时哇?我期待着做你的第一读者,并且……如要出版有困难,我们军分区全力支持你,我不怕被人指脊梁骨。”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几步,他忽然停住,看着成天与王青衣,说:“这次我们可能会在你们这住一段时间,也许要十多天,也许更长。我是主动要求回来住一阵子的,我离开这儿时间太长了,我是该回来住一阵子了。”李司令动情的看着这个屋子,说:“十好几年了,这个房子还是老样子,我们都老了,看,光这个房子里,就住了十二任骑兵连的连长,现在站在这儿的就有俩位呀,过几天,我们的老连长,军区的兰副司令也来,老伙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来看你了。”

王青衣有些惊异地看李司令一眼,他竟然也在这个房子里住过,并且还曾任过连长,看来一切都象真的了,并且真得让人有些动情,当年的两任连长,竟然要回来做最后的告别?光这件事就够让人心惊的了。他扫视一眼成天,看到成天的身子一直板直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表情只能说明他的内心一片混乱,在强做镇定。

成天说:“司令以后就住在这个房间里吧,我住到指导员那儿去。”

“好,好呵。老房子,住着有感情哪。我同意你的安排。我很奇怪,你们俩人竟然没有问过我们来这儿干什么?”他停顿片刻,说:“你们可能也许早就知道了我们来这儿的原由了,小道消息比正道消息走得快呵?这也是我担心的原因哪,一个连队可以经得住任何考验,也许血战到最后一个人,还可以鼓起大家的士气,可是一个撤消的命令,足以让一个人一下子没有了信心哪,我经历过两次裁撤,我看到过那种感觉哪。一听说解散,不要你们了,一下子就垮了。刚才我看到了你们的士气了,那些战士让我感动呀,还有你们俩位。”

“骑兵连真的要撤……?”成天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看得出他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太激动。

“我也不瞒你们,确切的消息是有可能,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哦,不到最后一分钟,命令传来的那一刻。骑兵连就还在,我带来了六位军区各部门的人员,他们是来做前期的整体评估工作的,我估计全连的战士可能会在一天内就看出点苗头来。我不想再象当年那样,把命令放在最后一刻,才宣布,那样一个连队会受伤更重。我犯了忌,也冒了个险,我相信你们,所以我希望你们与我一起把这个消息保存到最后一刻。”

成天的泪水开始下落,他泣不成声地说:“老连长,你别说了,我服从……”

“服从就好,我们都在过关哪,最后一个关……”

成天看到,李司令员可能也把自己放到了一个煎锅上烤自己了。这个消息把所有的人都放到了火炉上,并且被慢火烤着。

当天晚上,全连召开大会,成天竟把李司令请到前台上,说请老司令讲传统,李司令开始在台上讲起了过去,王青衣在台下看到,士兵们很快就被过去给吸引了,那些过去呵,他想,我们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过去了。成天叹息一声,悄然离开了会场。

草原上一片暗黑,风声大得让人害怕,如同棍子似的硬风,敲打着大地,风中的雪粒滚动着,尖刺般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他在风中站着,好象要让那些风把自己吹醒似的,把头仰向天空。

良久,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铜瓶来,一口把酒喝尽。他有些悲恸地望着暗黑的天空,忽然如同一只狼似的,望着远处狂吼起来,那声音在风雪中撞来撞去,很快就被风雪给淹没了,如同一声小小的呻吟。

他的背后,远远地站着李司令员。

六十三、大雪飞

风夹着雪粒不大不小地在草原上如同散步,每根干草的根下都埋着一堆雪粒,如同一些小小的冰晶,成天用脚踢着那些冰晶似的雪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前走。冬天的草原上太阳有些灰蒙,远远地悬在雾色中,一沉一浮地,如同他的心境。兰骑兵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他有十多天没有带兰骑兵出来了,今天早晨他一起床,就把兰骑兵从马棚里放了出来,并且还把兰骑兵的笼头给御了下来。兰骑兵就在马班的班长惊异的眼神中,撒着欢儿地跑了出来,成天从马棚里出来时,它已跑出了很远,远远地在草地上开始寻找着雪粒下的草根。看到成天走了出来,咴咴地叫了一声,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边吃着自己的草根,边追上来。成天每次溜马,都把马放开,他觉得溜马就是要让马找回丢失的那种自由感受,重新激发出马与大地的亲近与野性,但全连只有他一个人敢把马放开,倒是副连长跟着试了一次,可把自己的座骑放开后,那匹马竟然在草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那匹马三天后就又跑了回来,可从那以后,却再没有人敢把马放开来溜达了。

早晨的草原上弥漫着种寒凉的气息,成天一直埋头向前大步地走着,他觉得只有走,好象才可以远离开自己心中的某种沉重。这两天他一直都在回避着与其他更多的人碰面,他觉得连里弥漫着股他不舒服的东西,也就是一种失败的感受。战士们表面上一片平静,但内心中可能早就猜测出了几十种结局。人人好象都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又都睁开全身的眼睛来看着这件事。成天觉得那些战士每次看他的神情几乎让他难受到了极点,因为他不敢注视他们,他觉得那种感受太容易扼杀他。他觉得自己都快撑不住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很象一个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的人,好象为了安慰自己的家人,而故意忍痛不说,并且好象没有这回事儿似的,而他的家人,可能也早就看清楚了他,可却双方都互相瞒着对方。每个人都在为了对方而活呀。他在这种气氛中呆得全身都快麻木了,麻木到了一种讨厌的地步,并且他想遗忘掉那些眼睛。他把双臂使劲地向后张张,全身好象一下子舒展开来,他大口地呼吸着草原上的气息,心里一下子空得要命。这时兰骑兵有些惊异地咴咴长鸣,声音里还有着一丝小小的惊恐。成天看到,远处有只狼,一直蹲在那儿看着他们。那只狼在雾色中时隐时现,它身上的毛发被风不断地掀动,雪一会儿淹没了它,一会儿又显现出来,它好象被什么给打动似地,一直看着他们发呆,如同一种感觉。成天被那只狼的孤独打动。它忽然发现那只狼是那样的柔弱,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受让他内心一动,他停下脚步,注视着那只狼,他从那只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丝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柔弱,一只狼竟然有着这样柔软的眼睛,这让他再次大吃一惊,他的心中竟然涌起一股柔情,他远远地冲着那只狼友好地笑了一下,就向前走了,走了好远,他才发现,那只狼竟然还在远处那样如同一个雕塑似的,在那里静静地蹲着,他觉出种怪异,但却还是向前走,走了好远,他又再次回过头,看到那只狼竟然还呆在原地不动,他被一种深深的奇怪给弄得有些呆了,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向那只狼走去,他想走得更近一些,看清那只狼的真实的表情。那只狼就在他不断地向前走动的过程中,好象仍然陷在自己的沉思中似的,一动不动。他走到离那只狼还有十多米的地方,可是那只狼仍然在那里静静地呆着,他已可以看到那只狼棕色的毛发了,那些毛发被风全给拂乱了,在风中轻轻地动荡着。它的眼睛如同一颗黄色的水晶,他发现狼的眼睛竟然那么美,好象还有一丝深深的忧郁。他被那双眼睛吸引,他出神地望着那只狼眼,他发现那只狼竟然对他的出现毫不在意,他试探地向前又走了几步,那只狼依然静静地蹲在那里,好象没有看到他似的,成天被一种巨大的神秘给抓紧,他呆呆地看着那只狼。那只棕色的大狼就一直睁开自己那双黄水晶似的大眼,沉浸在自己的的沉思中。成天被那只狼身上的某种东西给惊住,但更多的是被一种好奇给吸引了,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匹冷静的狼哪,在一个人的面前,如此冷静?他故意在地上踏了一脚,还大声地咳嗽了一下,可那只狼仍然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发现那只狼的眼睛竟然从来不眨动一下。成天又从草丛中寻出一只小小的石头,轻轻地掷到那只狼的身前,但那只狼仍然一动不动。成天小心地向那只狼走去,快走到近前了,他才发现,那只狼眼只是鼓突着一种睁开的形状,它看人时,只是在注视着自己的身前,而远远地看去,还以为它是在注视着自己哪。成天在他的身上竟然还看到厚厚的雪粒,他的心忽地一颤,他发现那竟然是一只死去的狼。他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一只失去呼吸的狼,竟然在死去后,还保留着那种狼的尊严,而更让他感到难堪的是,那只狼在死去后,还让自己竟然如此地害怕,他的心中轰地响了一下,他快步走到那只狼的跟前,那只狼肯定是冻饿而死,但它在死时,竟然还能那样冷静地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