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之战是一场史诗,我没有谱写这部史诗的能力,只好从中间选择一个短短的小节。

与一位朋友谈起这场战役,不料意外发现这位朋友的长辈当时正在当地的宝山县任职,曾积极参与组织当地民众进行救亡的工作,在历史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其家甚至还保留了少量当时的报刊文件等材料。

这可是个意外的发现。大陆版的中学历史教科书曾经几经修订,对国民党军的抵抗,最早的描述就是谢晋元团长大战四行仓库和姚子青营长所部死守宝山。

经过交谈和对资料的了解才发现,原来,当时宝山范围远不止一个宝山城,月浦、杨行、大场,甚至“血肉磨坊”罗店,这些淞沪抗战中颇有名气的地点,都在当时的宝山县境内。我们谈起宝山的抗战,并没有想到后来会谈到一架淞沪战场的中国飞机。

宝山这个县,几乎可以说是淞沪抗战中打得最为惨烈的一个县。

姚子青营死守宝山,的确是值得写进历史书中的。关于姚子青营长的殉国,有种种的描述,但大体是文学性的内容而已。因为,他这一个营五百余人,只有一个士兵最后活着离开了宝山。而他离开的时候,姚营长还在组织最后的抵抗。就是这个回来报告全营牺牲经过的士兵,还因为脱离战场,在报告完后足足挨了二十军棍!

打的人流泪,被打的人毫无怨言。

当时的中国军队,无论是属于哪个党派的,都有和日军拼死一搏的决心和勇气。

即便是老百姓,纷纷组织起来支援抗战也有这种精神。比如杨行镇,当地人组织了类似志愿者的团队,叫做保卫团,以小商人和工人为主,维持公共秩序、抢救伤员等,成员都是当地的青年子弟。

9月7日,宝山城陷落,日军随即进攻杨行。随着前线形势越来越紧张,驻军511旅旅长秦霖少将自知血战难免,向我这位朋友先人所在的部门要求当地民众支前。这时,保卫团主动站出来表示不要拉夫,而由他们来担任支前工作。

在杨行的第五次争夺战中,511旅据垒奋战,与敌军反复争夺阵地。经过四天血战,因日军有舰炮掩护而且已经夺取吴淞要塞,只有轻武器、失去侧翼的国军部队伤亡极为惨重。保卫团与其他支援前线的民众团体冒着弹雨抢救伤员、运送给养,很多人死在战场上。最终国军力竭,被迫放弃杨行向西撤退。

秦霖旅长在阵前指挥的时候中炮(一说被敌机炸中)殉国,后获赠中将军衔。就在同一天,510旅旅长庞汉桢少将也战死在淞沪前线。秦、庞所部是广西军队,千里赴援,义无反顾,大部牺牲在这场战斗中,尸骨不得还乡。他们战死的时间,离他们到达前线,只有区区一个星期。

国民革命军第18军98师583团第3营中校营长姚子青,1937年9月7日战死宝山。

国民革命军第7军第171师第511旅中将旅长秦霖,1937年10月23日战死杨行。

任云阁,河北文安人,空军中尉,1937年8月14日战死宝山。

以萨看来,他们是中国人在抗战中最值得骄傲的牺牲。

你要想一想,一个旧时代的军人,已经达到少将的职务,他却带着队伍走了比圣马丁远征还要远的路,从遥远的广西长途跋涉到上海,然后在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面前血战到死。

圣马丁的远征是为了一次辉煌的胜利,而秦旅长和他的袍泽们,只是为了把自己的血洒在抵抗外侮的战场上。

中国人就是用这样的精神保卫着自己的国家。

还有哪个民族能够拥有这样的忠诚呢?

我想,这样的人,无论他一生还做过什么,这一瞬间已经是永远值得中国人自豪的了。

蒋介石在这场战争中犯了很多错误,但是有一句话他说对了,打这一战,中国人需要“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

真的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作为一个河北人,在殉国于宝山的、长长的官兵名单中,我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前排的一个名字——任云阁,不是将军,却是第一个战死在宝山的空军飞行员。

在《宝山史志》中是这样记录的:

“1937年8月14日上午,我国3架轰炸机飞越百里长空,冲出云雾,突然出现在吴淞口上空,对准停泊在那里的日军旗舰‘出云号’猛烈轰炸。敌舰中弹,顷刻间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博得同仇敌忾的中国军民热烈欢呼。”

“嗣后,吴淞上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空战,敌我双方的飞机上下迂回盘旋,互相射击。稍后,6架敌机围攻我方1架飞机。我国飞机虽英勇搏杀,终因寡不敌众而不幸被击中。该机瞬间发出震耳啸声,带伤向西北方向滑行,降落在杨行北宗村小庙附近的棉花田里。周围的农民目睹我国飞机降落,纷纷奔去营救。”

“那时,我随家人就住在小庙附近的村上。当我随着乡亲们奔到现场,只见两道很深的轮胎印,飞机螺旋桨刚停,引擎还在隆隆作声。那是一架美制双翼907轰炸机,机翼下还挂着一枚未来得及投掉的炸弹。”

“乡亲们出于高度爱国热情,含泪急忙扶驾驶员出驾驶舱,可惜他已经中弹停止呼吸。于是,乡亲们七手八脚把洁白的丝质降落伞平铺在机旁棉田,将尸体平放在上面。死者身穿飞行服,中等身材,脸色苍白,神态安详,殷红的鲜血不时滴落在洁白的降落伞上。后来知道,他是少尉机长任云阁,当时才27岁。”

“一会儿,杨行镇镇长张渭滨和镇保卫团的一批人员闻讯赶到现场。他们动员姚春熙(今年82岁)、程银千二人把尸体抬到镇东成善堂,死者佩用的一支手枪被保卫团人员拿走。当天下午,由富商、保卫团长颜颂棠出资80块银元,向张大宝购得一口寿材,用白丝(降落伞)裹尸收殓,将烈士埋葬于杨行张家桥南。任云阁是河北省文安县人,抗战胜利后,烈士的亲属曾专程到杨行墓前祭拜,半年后将尸骨运走。据查,烈士忠骨后迁放于南京太平门外紫金山北麓的国民党航空烈士公墓。”

“同机飞行员、机枪手梁鸿云因飞机着陆时剧烈震动,一条腿骨折,脑部严重震伤。他以坚韧的毅力爬过小庙塘。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看管寺庙的王其康,便说:‘我是国军飞行员,腿受伤不能走了,求你叫几个老乡把我抬到附近公路旁,我要去上海医院。’王见状,二话不说立即去石家埝喊来奚介吾(今年84岁)等3人,带了门板、绳子、扛棒,迅速把梁鸿云抬往顾村方向。途中,梁鸿云说:‘任云阁还没成家,过早地为国捐躯了。我希望早日康复,再上蓝天,为任云阁报仇。’由于梁鸿云伤势严重,途中一度昏厥。当到达顾村镇南公路旁时,正巧碰上红十字会汽车,随车不仅有医生,还有空军几位官兵。他们很客气地支付小费,并要介绍奚介吾等人去国际电台吃中饭。奚等婉言谢绝,随即协助车上人员将梁鸿云送上救护车。那时梁鸿云还用轻微的手势,向奚等表示谢意。救护车直驶同孚路中德医院。事后得知,梁鸿云终因伤势过重,于凌晨3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