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虎头湾的除夕之夜,从来都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吴赵两大家族把燃放烟花爆竹看成是一种炫耀,一种比试。吴乾坤站在吴家的高台之上,一脸霸道,冲吴姓子弟嚷道:“都给我把力气使上,把烟花当成炮来放,把爆竹看成枪来打,老爷我要炮炮见彩,枪枪听响!”

话音一落,吴姓乡勇举着火把火捻,一次次穿梭在排排烟花爆竹之间。天上开花,地上落彩,好不热闹。

反观赵洪胜,他斯文地走下赵大家族的高台,对燃放烟花爆竹的本家子弟说:“小伙子们,咱赵家的烟花爆竹,不光要图个喜庆,咱还要体现对神灵和祖宗的敬奉,去,到海神娘娘庙前放去!”

赵家乡勇顺着族长赵洪胜的手指方向,一溜小跑地奔向海神庙。在海浪撞击桥堤声中,赵家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照亮了海神庙。

赵洪胜扬扬得意地回到赵家高台之上,转身朝对面的吴乾坤抱抱拳,说道:“过年好!”

吴乾坤觉得自己似乎被动了一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过年好!”

赵洪胜又说:“正月十三见!”

吴乾坤回道:“正月十三见!”

正月十三,这对虎头湾全镇的人来说,可是个大日子。然而,大日子里也夹杂着小日子。眼下,赵家长女赵玉梅就没走出自己的小日子。她正心情抑郁之际,丫鬟赵香月快步跑了进来,说:“大小姐,放烟花了,咱们的可漂亮了,把海神庙都照亮了,您快到院子里看看吧!”

赵玉梅背对着赵香月,头也不回地说:“有什么好看的?放个烟花也比高低!哼,虎头湾为屁大点儿的事,争来斗去好几百年了,他们害死的人还少吗?骨肉分离,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事还少吗?”

赵玉梅说罢,突然转过身来。她已经有四十多岁了,眼角的皱纹悄然钻进发际,虽然略施了些粉黛,却怎么也遮不住。赵玉梅见赵香月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便没好气地说:“成天疯癫,什么事?”

赵香月小心翼翼地说:“大小姐,今天是除夕,按规矩,您得去和族长大老爷一起给祖宗牌位上香、磕头!”

赵玉梅说:“我不去,我一个嫁不出去的大小姐,祖宗不愿意见我!”赵香月连忙低下头不敢再说了。赵玉梅嘴不饶人:“你给我抬起头来!”

赵香月只好抬起头,赵玉梅盯了老半天才问:“今天你怎么这么高兴?”

赵香月扭动着腰身说:“我……没有啊……”

赵玉梅脸一板说:“没有?你当我瞎啊?一脸的春光你藏都藏不住!你不会偷着出去会汉子去了吧?”

赵香月脸一红,急哭了:“大小姐,我没出去,您别说这么难听的话。”

赵玉梅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就老实说,今儿为什么这么高兴?”

赵香月只好如实回答:“大小姐,不瞒您说,我奶奶托人捎话来了,说赵大橹他娘找了媒人,跟我爹提亲了。”

赵玉梅淡淡一笑:“噢,有人提亲了,所以这么高兴,你才多大点儿啊,就急着嫁人?我告诉你,你想都甭想,先把我伺候死了再说吧!”

赵香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小姐,您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大过年的,你可千万别说不吉利的话!”

赵玉梅沉思片刻,又说:“我以前好像答应过你什么,我怎么说的来着?”

赵香月忙说:“您说,什么时候您出了门子,就让我也回家去嫁人……”

赵玉梅说:“就是,我还没出门子呢,你就想嫁人,你这不是打主子的脸吗?”

“是,香月该打!”赵香月说着,照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地打着。

赵玉梅又淡淡一笑:“行了,去吧,跟我哥说一声,就说我累了,先睡了。”

赵香月应声转身走了。赵玉梅目送她的背影,自言自语:“看把你给急的!唉,也没准儿,过了正月十三就遂了你的心意了。”

正要跨出门槛的赵香月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禁生出一种不祥之兆。但她自知左右不了主子,只好走进深深的庭院,端了一碗参汤,走到赵洪胜的面前说:“老爷,大小姐让我给您送碗参汤来,还让我替她给您拜年。”

赵洪胜满脸的不悦,接过参汤,边喝边问:“她人呢?”

赵香月说:“大小姐说不舒服,先睡下了。”

赵洪胜说:“大过年的这么早就睡?咱们赵家的烟花她看了没有?”

赵香月撒谎说:“老爷,这事怪我,我忘了叫大小姐去看了!”

赵洪胜明知赵香月这是替赵玉梅遮掩,也不说穿,说:“你的主人不管多大岁数,都是赵家没出阁的大小姐。今天是除夕,她该和我一起给赵家的祖宗磕头,这是规矩!”

赵香月小心地说:“我提醒大小姐来着,她确实是不舒服。”

赵洪胜长叹了一口气:“知道了,你去吧。”

赵香月双腿跪下,说:“今天是除夕,香月替全家给族长大老爷磕头拜年!”

赵洪胜眯着眼睛,边看着赵香月磕头,边问:“香月,你到我家里也有些年头了吧?”

赵香月回答道:“八年了,我是十岁那年来的。”

赵洪胜忽然高兴地说:“噢,这么说你今年十八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依我看,你倒是又规矩又懂事,没跟你主子学坏!这样吧,既然玉梅睡下了,你也回家看看去,毕竟是过年嘛!”

赵香月一脸的兴奋,连忙再次跪拜,说:“多谢族长大老爷!”

赵洪胜说:“哎?叫得这么啰唆,以后叫老爷就行了!”

赵香月没多想,连声答应着,欢天喜地,爬起身就走。赵洪胜的眼睛追出好远,里面藏着许多许多的深意。

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儿,赵香月扑棱着欢笑着跑回家。她见奶奶和爹一脸的忧愁,便笑着问他们:“奶奶、爹,族长大老爷大年三十发善心,让我回家过年,你们应该高兴,都皱着眉头干吗呀?来,咱快拾掇拾掇吃年夜饭吧!”

赵香月说着把七八岁的弟弟抱上炕,然后灶上灶下好一阵子忙活,饭菜端上炕桌,家里才有了笑声。奶奶边吃边唠叨:“都怪我,当年为了还给你娘治病欠下的债,把你卖到了族长大老爷家当丫鬟。现在媒人都上门了,你还不能回来,奶奶不把你这一辈子给害了嘛!”

赵香月的爹赵老气说:“娘,可别这么说,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用,窝囊!”

赵香月的弟弟赵发说:“都是我害了姐姐!娘是为了生我才得的病,要是没有我,姐姐就不会被卖到老爷家了。”

赵香月摸着赵发的头说:“弟弟、奶奶、爹,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我在族长大老爷家吃得好穿得好,净享福了!再说,放我回家这事儿,也不是一点儿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