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9页)

照明弹赶走了黑暗,夜空亮如白昼,大地上黄土飞扬。火光冲天,雪亮的烟云在照明弹的照耀中幻变着。子弹和炮弹拖着流光,在烟雾里钻出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上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扎麻绳,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排山倒海样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火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人。弹雨穿过这些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这猛烈的火力颇感意外,真没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飞机逛窑子般大摇大摆地欺负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轮子都要碰上共军的头了。

阵地的轻重机枪怒射着,冲锋枪也没闲着,还有一些美国人教出来的狙击手不紧不慢地一枪一个。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打出“通通”的小炮声响。可在如此密的火力下,仍有大批共军冲到雷区之前,他们用手榴弹炸开雷区和铁丝网,猫着腰往过挤。机枪立刻从几个方向封住这几个口子,他们也倒下了。老旦看着一层层摞起的共军尸体摇头,他还一枪没放呢。可正想喘口气,共军又一轮炮火来了,第三波冲锋在刺耳的号声中开始,炮火之后,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呼啸而来,头一拨趴在地上的呼啦又站起来,诈尸般抖擞精神,又加入了新的冲锋。

训导团的长官曾一再强调,和共军打阵地战,最好的方法是保持距离,避免他们楔入防线。当年鬼子可不是这么打的,共军没有空军,火炮数量不够,他们就只能玩命和你缩短距离,跑到你肚子里,你还能冲着自己来一枪?保持好距离,国军的优势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多重式阶梯突出防御,火力点分布平均,机枪位高度机动,重炮和迫击炮、枪榴弹能形成梯次火力覆盖。共军这次碰了钉子,显然是低估了14军的战斗力,以为冲过炮火和机枪就万事大吉了,真是想得美,进了新房就能上炕了?庄稼人手段多着呢。

杨北万一直趴在壕边看着,开始还没啥动静,后来这小子笑了,然后跳了,见共军一个个躺下了,他还嗨呦呦地叫了,老旦打了他一巴掌,他连感觉都没有。

见共军疲软了,死得没劲头了,阵地两翼后方的国军装甲团开始反冲锋——果然是摘桃子去的。共军慌了手脚,撒开两腿撤退。他们的炮火开始轰击国军的冲锋部队。杨北万见这边哗啦啦冲上去,也要跳出战壕,被老旦一脚踹了下去。

“干甚呢你?想死你就去!”

“旦哥,冲不冲?没准就冲出去了。”二子抱着机枪站在壕边儿,一脸喜色地问。这小子定是杀了不少,眼都红了。

“冲你妈逼!都下来!”老旦对蠢蠢欲动者指示着,“没有命令,不要乱动!”

“旦哥咱得日回去呀!共军逼口子开了,不日白不日啊!”老孙也红了眼,身上背满了弹药。

老旦不再理他们,掀开布钻进了洞里。

共军退了,两个装甲营的反击没占到什么便宜,被共军打了埋伏。共军的防坦克壕简单有效,隔着老远,他们不知用什么发射装置扔过沉甸甸的炸药包,想立功的一个副团长成了烤肉,半个营的坦克装甲车丢个干净。老旦心知肚明,国军就是突围,也绝不会在14军这个方向,一定是对着河流进攻,对共军而言,那就是背水一战。

一切从头来过,修战壕,挖散兵坑,布置火力点,修缮铁丝网,埋地雷,伪装工事,照看伤员。老旦早就熟得门儿清。这次战斗没有肉搏,真他娘的走运。战士没什么牺牲。如果仗就这么打,共军是没有什么机会的,围着14军就像一群狼围住了一群野猪,谁咬谁还不一定呢,你们有运输队,国军还有空降兵。被围的国军部队仍然战斗力高涨,冲出去只是早晚的事儿。

天刚黑下来,北面又响起了炮声,三十多架飞机排着漂亮的阵形从头上飞过——那边果然在突围了。上面也来了电话,原地警戒,都别睡觉,110师在突围,要守好这个侧翼。

北面炮火连天,弟兄们都紧张地看着。老旦突然想起个问题,到了中原这么久,为什么国军总是突围,突完了再突,却总是在共军的围困之中?共军人也没国军多,为啥还总喜欢包围?围又围不住,搞得大家都不好活,干吗不面对面死搞一下拉倒,要么就谈,他和鬼子服部还能谈呢,都是中国人说话就那么费劲?非得几百万人在这儿杀得血流成河?

枪炮声彻夜不停,黎明才消停下来。老旦这边的部队始终没有接到出发跟进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消息是:加固工事,死守阵地,以待援兵。

二子打探回来了消息:几个师只有110师冲过去了,其他几个师都被挡住。共军的抵抗非常顽强,110师冲过去就被共军封住口子,不知去向,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空军也没找着他们,军部估计110师全军覆没了。

听闻噩耗,小兵杨北万大哭起来,说他两个哥就在110师。众人面无表情,老旦嫌他烦,让二子带他出去走走。老旦看着地图,心想真是邪门儿,这几个师都是军团里响当当的硬骨头部队,坦克装甲车加飞机掩护还突不出去,这共军是碾盘做的么?

“围死了,围死了!”老旦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知道是这样了。他丧气地扔了笔,坐在弹药箱上发着呆。十年来不知打过多少仗,被鬼子围了多少次,那是家常便饭呢。可现在的国军腰粗腿壮,该有的都有,居然被汽车都没几辆的共军围成“死守阵地,以待援兵”的乌龟样,怎不让人丧气?

一个月后,情况毫无改善,老旦开始心灰意冷。几次突围的努力之后,集团军像困在气球里的苍蝇,怎么都飞不出去,只能等着援军。南边成天打个不停,炮火炸得可邪乎了,可就是不见一支友军能凑过来。真他娘的见了鬼,共军还有那么多部队打援?也竟能把当年派他们去炸机场的李延年将军之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四十里外?

胶着的战况令他想家,整整十年,家里音讯全无,翠儿咋过来的?四年前的大饥荒饿死不知多少,去年中原又有蝗灾,听说又饿死了上百万人,板子村可得幸免?这场内战会烧到板子村么?一定会的呢,半个中国都在打,河南怎跑得掉?老旦揪心地痛楚着,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废墟的家,心里有个着落。洞外白光遍闪,炮声撼动着世界,月亮在云后忽隐忽现。老旦看到风卷云动,黄土在夜空盘旋,可怕的冬天已经来临,不能速战速决,就看谁扛得住冻了。想到此,老旦顿觉冷意,抓过一个翻毛大衣披上,再抬头时,月亮又鬼祟地钻出来,圆得像十五的元宵,白得像女人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