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机遇(第2/6页)

米沙醒过来了,战争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回荡。外面还一片漆黑——出太阳还早着哩——他第一件想着要做的事是到浴室去,用冷水浇一浇脸并咽下三片阿斯匹林。接着是就着恭桶一阵干呕,只呕出了一些黄胆水,他起来去照镜子,看看自己这位苏维埃联盟的英雄出了什么事。当然,他不能——也不愿——就此不干,可是……可是看看把你弄成什么样子啊,米沙。那曾是明亮透蓝的眼睛如今充血发红,毫无生气,那红润的脸孔变得跟死人一样灰白。他的皮肤下陷,两颊上灰色的胡子茬把这副曾经被称为漂亮的脸孔砧污了。他伸出右臂,跟往常一样,伤疤发硬,看起来象塑料似的。唉。他嗽完口后,就蹒跚着去厨房煮咖啡。

至少还会有点咖啡,那也是他在特需供应商店里买的,还有一个西方制造的煮咖啡的炊具。他琢磨半天吃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只喝咖啡。他的书桌上总是有面包可吃的。不到三分钟咖啡就煮好了,不顾会被那热汤烫坏,一口气就喝下一杯,接着便拿起电话来要车。他让车早点来接他,虽然他没有说今天上午要去澡堂,夜车场接电话的中士知道是什么原因。

二十分钟后米沙在大楼前出现。他的眼睛已经在流泪,在寒冷的西北风中痛苦地眯着眼睛,那风想把他吹回门里去。中士打算伸手去扶住上校,但费利托夫稍稍移动身体,同那要把他推回去的自然之手搏斗,照平常的样子走进汽车,就象他登上他那辆老T-34型坦克去打仗一样。

“上澡堂,上校同志?”司机坐回前面的位子后问道。

“我给你的酒,你卖了?”

“呢,是的,上校同志。”年轻人回答。

“做得对,这比喝了对健康有益一些。去澡堂。快。”上校装做认真的样子,“趁我还活着。”

“德国人没能把您杀死,我的上校,我看这几滴美味的俄国伏特加也不行。”这孩子乐呵呵地说道。

米沙让自己纵情大笑,心情愉快地同意他脑子里的这一闪念。这司机甚至长得象他的下士罗曼诺夫。

“你愿意有朝一日当一名军官吗?”

“谢谢您,上校同志,可是我希望回大学去读书。我父亲是个化学工程师,我想继承他的事业。”

“那么,他是一个幸福的人,中士,咱们动身吧。”

十分钟后,汽车停在一座建筑物前。中士让上校下车,把车停在预定的位置,从那里他能看到大门。他点燃一支烟,翻开一本书。这是一个好差事,比在一个摩托化步兵连里踩着泥泞东奔西跑要好些。他看看表。老米沙一个钟头左右不会回来。可怜的老家伙,他想,这么孤零零的。一个英雄怎么弄得这么悲惨。

在里面,例行程序十分固定,米沙连睡着觉都能照办不误。脱完衣服之后,他取过毛巾、拖鞋和桦树枝,走向蒸汽室。今天来得比往常要早。老顾客们大部分还没有露面。那更好,他增加了流向耐火砖的水量,坐下来让他那象是被猛烈敲打的脑袋能够清醒过来。另外三个人分散在这房间里。他认识其中的两个人,但不很熟识,谁都似乎不想说话。对米沙来说这非常好。只要轻轻动一动,他的上下腭就刺痛,今天阿斯匹林的药力来得慢。

十五分钟后,他那雪白的身体汗如雨下。他抬头看看那服务员,听到他那让人喝酒的行话——那时谁也不想喝——加上关于游泳池的情况。这似乎很象干这一行人所说的话,但它的确切意义是:平安无事,我已做好传送准备。作为回答,米沙用一种夸张的动作擦去眉毛上的汗(这在老军人也是很普通的)。准备好了。服务员离去。米沙开始慢慢地数到三百。当他数到二百五十七的时候,一个酒鬼站起来走了出去。米沙注意到这事,但并不着急。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当他数到三百时,双膝突然一直,站了起来,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房间。

擦身室的空气要凉得多。他看见那人还没有离去,还在同服务员谈些什么。米沙站在那里耐心等待,以引起服务员的注意。他注意到米沙了。这年轻人定过来,上校趋前几步迎上去。米沙在一块松了的瓷砖上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了。他那只好胳膊向前伸出。服务员抓住了他,或者说差不多抓住了。桦树枝失落在地面上。

那年轻人马上把它们拾起,帮助米沙站立起来。过不了几秒钟又给他一块淋浴用的新毛巾,并送他前往。

“您没事吧,同志?”那人站在房间的另一头问道。

“没事,谢谢您。我这老胳膊老腿,又碰上这老地板。他们应该好好注意一下这个地板了。”

“他们真该这样。来,咱们一块淋浴吧。”那人说。他大约四十岁,除了双眼发红,无可描述之处。又一个酒鬼,米沙立刻认出来。

“那么,您经历过战争了?”

“坦克兵。在库尔斯克凸形阵地上,德国的最后一门炮打中了我——但我也打中了它。”

“我的父亲曾在那里。他在科涅夫的第七近卫军服役。”

“我在另一个侧翼:第二坦克军,在康土坦丁·罗科索夫斯基的领导下,我参加了最后一次战役。”

“我看得出来为什么,您是……”

“费利托夫,米哈伊尔·谢米扬诺维奇,坦克兵上校。”

“我是克列门蒂·弗拉基米罗维奇·瓦吐丁,但我不是什么英雄。认识您很高兴,同志。”

“老年人是应该受到尊敬。”

瓦映丁的父亲曾在库尔斯克战役中服役,但他是作政委。他在内务人民委员部以上校身份退休,他的儿子踏上了他的道路,后来在克格勃的机关里工作。

二十分钟后,上校出门去他的办公室,澡堂服务员又从后门溜出去,走进干洗店的门。店主人从机器房里被叫了出来,他正在那里面给一个泵加油。为了安全,这个接受暗盒的人应当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地点。他把暗盒揣起来,给他三瓶半公升的酒,又回去继续加他的油。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心跳加速。他暗中觉得有趣,当中央情报局“特务”——一个苏联国民为美国情报机关工作——这个隐蔽差事给他个人带来很多经济上的好处。柜台背后的酒类交易使他得到“特券”卢布,可以到硬通货商店去购买西方商品的特级食品。他在洗去手上机油的时候,拿这种好处同任务的紧张相比,又觉得踌躇。他作为这一连串单向传递人的一部分,已经干了六个月。他在这条线上的工作很快就要告一段落(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他仍然要传递情报,但不是为红衣主教传递了。不久之后,在澡堂的那个人就会另找工作,这根无名特务的联络线就会中断——即使克格勃第二管理局那些毫不留情的反间谍人员也无可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