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笑二嫂抬起了头,呜咽着说:“去吧,妈不拦你,好男,好男儿志在四方呢。妈也用过你的东西啦,妈没白养你一场。”妈妈哭着用一条黄底绿花的毛巾擦泪。

这一条毛巾,是杨玉萍送给李明强的礼物,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张照片。杨玉萍说:“你为了救我,两门课没考,不可能上大学了,我等着你娶我。”

笑二嫂的话对李明强触动很大,支持着他克服了重重困难穿上了军装。

西流村村小人少,只分到一个当兵的名额,支书张洪收了另一个村的大礼,就把那唯一的一个名额让给了人家。说实话,就是这个名额留在西流村,也冠不到李明强的头上。李明强找公社,找县里,找到来他们公社带兵的李排长,都说他积极要求参军精神可嘉,就是没办法。

李排长见李明强当兵心切,就告诉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看在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我告诉你个秘密,你直接找我们的接兵团长——张副团长,他只要点头,准成。”

李明强起了个大早儿,步行十几里来到了县城红旗旅社,一打听,张副团长刚刚出去,他就来个“坐等尔归”,从上午八点一直等到晚上十点,终于等到张副团长吃过晚宴,面红耳赤地晃着步,在两个当兵的护送下回来了。

李明强刚走上前去,那个比他矮一头的兵就沉着脸说:“走开,首长今天累了,不见客。”

旅社里的红唇小姐,“摆着杨柳”笑着走过来,挤着媚眼儿,翘着舌头说:“团长,您可回来了。看,又喝这么多。来,我扶您进去。”说着,就挽起张副团长的胳膊走进了屋。那两个当兵的问:“团长,还有事儿吗?”

“没——事儿,休息吧,休息——去吧。”张副团长哈着酒气说。

“骚货!流氓!”李明强在心里骂那红嘴唇儿和张副团长。

李明强在心里刚刚骂完,他的脸就红了,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两个耳光。因为,他听见那红嘴唇儿对张副团长撒娇似地说:“团长,你就见见那孩子吧,人家从早晨等你到现在,一滴水都没喝呢。算我求求您了,见见吧,那可是个好小伙子,是我们县数理化竞赛的第一名呢。他是为了救人受了伤,才没考上大学。多可怜啊,我求求您了。”

“真是这样?”张副团长问。

“我能骗您吗?”红嘴唇儿扭着腰身说,“您见见问问不就清楚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就见见?”

“不见你会后悔呢!”红嘴唇儿骄傲地说。

“我后悔?我才不会后悔呢!好兵多得是,算了,不见了!”张副团长喝得有点儿醉意,不高兴了。

“团长,我不是这意思,我是夸那孩子的,不是这意思,是这意思。”红嘴唇儿急了,不知说什么好。

“啥意思?你的意思是——见见?”张团长看红嘴唇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又笑了,拖着长腔说:“乡下人——就是纯啊!听你的,见见!哈哈哈……”

“谢谢团长!”红嘴唇高兴地跳起来,对着张副团长的脸就是一个响亮的吻。张副团长本来就红扑扑的脸上多了一个不甚显眼的唇印。

这唇印,李明强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吻,决定了李明强的命运。

张副团长和李明强聊了很久,请他吃了许多点心、水果。接着冲门外喊:“李医生,李医生。”

“到——”斜对过的屋里应了一声,就有一个穿四个兜的军人跑过来:“团长,什么事儿?”

“把这个小伙子检查一下,他说他验上过空军,若没问题,弄张表让他填了,带回去。”

李医生把李明强领进屋,问:“你贵姓?”

“姓李。”李明强低着头,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着李医生。

“你也姓李呀,小本家哩。坐吧。”李医生向一个方凳指了指说,也不管李明强坐没坐,就去翻一个黄绿色的大帆布提包,一边翻一边说:“我祖籍是确山的,咱不仅是本家,还是老乡哩。”说完,已从提包中取出一个黑夹子,拉开拉锁,拿出一张表,说:“检查个鸟,填填吧,二十三号来这里,直接找我领衣服,全包我身上了,保证给你带走。”

李明强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就这么顺利,揪了一天的心一下子松快了,他想找红嘴唇儿道个谢,整个楼转遍了,也没有找到,抱着遗憾悻悻地离开了旅社。

已经是午夜了,县城少了灯火,少了声息,更没了公共汽车,离家还有十几里路,李明强决定走回去。不是他没有带住旅馆的钱,而是他舍不得花,农村挣一个钱不容易,他要离开家了,应该给家里多留一点儿钱,哪怕是一块、一毛、五分。

秋风乍起,吹得柏油路上的落叶满地乱跑,“飒飒飒飒、飒飒飒”像是唱歌,李明强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喳喳”声就像是有节拍的伴奏。突然,起了阵旋风,把落叶旋得“飒啦啦啦”直响,像一支明快有力的进行曲,曲儿越奏越紧,声儿越来越细,细无声处,落叶被旋起飘上天空,就像李明强要腾飞的心。

人就是活个精气神儿。早晨来的时候,李明强踏着那半干不湿沾满潮气的落叶,心情非常忧郁。叶儿或贴在地上,或粘在一起,没有一片能够跃起腾飞,哪怕是飞一下落在火里被烧成灰儿也成。那时,李明强想,自己也可能要成为这样的叶子了,被人们踩在脚下,然后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慢慢地腐蚀烂掉化为灰烬。可是,仅这一天的苦熬,这些叶子就被太阳和秋风焙干了,没有了沉重的水分,凭添了腾飞的欲望。李明强又想,我是这飘零的叶子,我的“太阳”就是那个张副团长,尽管他像这秋天的太阳,光芒昏淡无力,但是他给李明强一个明朗广阔的天地和无限的温暖。他是江西人,江西人成就了一个叫花子皇帝——朱元璋,江西人也能成就一个名落孙山的李明强。江西老表,老表——真好!那“秋风”就是“红嘴唇儿”了,虽然有点儿凄凉,也有点儿哀惋,但能吹走混世间的尘埃,让阳光露出笑脸。红嘴唇儿是文明的象征,红嘴唇是城市的象征。好像是著名作家赵树理写的“小火车呜儿呜儿呜儿,从苹果园开到西直门儿,西直门儿的姑娘涂着红嘴唇儿”,说的就是苹果园是农村、西直门是城里的意思。“红嘴唇儿”——真好。李明强甚至想,卫和平要是抹了红嘴唇儿会怎么样?一定很好,比不抹漂亮。李明强再不把抹红嘴唇儿的人当成骚货、不正经的东西了,那只能是旧社会的代名词,现在都进入八十年代了。卫和平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会抹红嘴唇儿的,而我,我一定要当个好兵,当个军官,当个将军。